金笼雪衣(108)
端水前来为她梳洗的宫人吃惊的望着她,摔落的铜盆倒扣在昂贵的绒毯上,温热水流脉脉融入皮毛,她折身朝外跑去:“姑姑,姑姑,她醒了!”
覆辙
身着莲青罗袍的宫女们腰系如意绦, 手捧净面用的金盘清水、巾帕、面香等物,候在珠帘之外。
一帘葱葱青影,恰映着外头东日初升的光华, 使得整个宫殿泛起翠粼粼的翡色涟漪。
桑桑双手覆面。
良久, 才适应了那从指缝间漏进来的光亮。
“这里是?”她声音柔哑的问。
“这里是泰山脚下的行宫, 您醒得真巧,今日正是陛下行封禅大典的日子, 陛下登山前,特地还来瞧了您。”
封禅。
她恍惚记得,她晕时还身在巴州, 原来过去这么久了么?他们已到了泰山。
“我睡了多久?”
“足足十二日。”被宫女叫来的管事姑姑芳仪,露出松了一口气的微笑:“太医院那班大人都捏着口气哪, 生怕您醒不过来, 陛下特地将您安置在寝殿中贴身照顾, 这可是后宫独一份的恩宠。”
“后、宫?”桑桑缓慢的咬字。
她坐在晨曦薄渺的光尘中,皱眉的弧度都是好看的, 黑发垂腰, 衬得腰尤其的细,尤其的直。
她试图站起, 忽然察觉脚踝传来冰冷的刺痛——低头瞧去, 她漂亮清秀的左脚踝栓着一只玲珑小巧的脚镯, 说是脚镯,后面却牵着一根长长的金链,连接着床榻的尾端。
桑桑呆呆看着那似曾相识的金枷,哪怕它做的再别致精巧, 她也能一眼识出,浑身的血液涌向大脑, 眼前浮现出前世被软禁在玉芙殿,连双腿都不属于自己的日子。
她茫然的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东西,不住的后退,被绊倒,爬起,再退,再次绊倒。
她跌坐在绒毯上,那毯子极其的厚实柔软,一点都不疼,可她还是惊惧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双手都捏不成拳。
芳仪也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扶起她:“您还不知道,您病了这段时间,陛下亲封您为丽妃,如今,您已是陛下的妃子了。”
她并未解释这赤金脚镯,或许也觉得难以启齿,脸上流露出尴尬和怜悯的神色。
他们都以为李桑桑一介农女,一跃成为陛下的宠妃,只怕要欢喜疯了,可直到陛下亲手为病重的丽妃戴上了金枷,她才猛然觉得不对。
哪里有宠妃,如阶下囚一般毫无尊严自由可言的?
桑桑木然的坐在地上。
面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仿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她已经预见过这一命运的到来。
只不过几秒,桑桑稍稍缓过来些,她偏过雪颊,望着窗,白衣单薄,伸出一根柔软的手指,指着外面道:“我想出去看看,可以吗?”
芳仪一愣,“当然可以,外面还有点凉,您先披上狐裘吧。”
她不敢得罪这位新晋宠妃,对她可谓百依百顺。
幸好桑桑也没有提什么特殊的要求,她抿嘴任由芳仪替她披上狐裘,孤身走到廊下。
那金链最长,仅能到那儿。
庭中种了三株白梨花树,她站在树下,低垂的花枝随风摇摆,轻轻触碰桑桑微凉的面颊,这是她唯一能触手可及的东西。
她踮起脚尖,仰头试图看向泰山山顶的方向,那里郁郁葱葱,被植浓密,天顶辽阔,原该什么都看不清的。
可她好像就是看到了。
祭天地,立碑山,百官朝贺,山呼万岁。
姜献着玄衣纁裳,十二旒冕,肩织日月龙纹,背织星辰山纹,武冠朱缨,玉衡饰金,十二旒冕背后的双眸冰润傲慢,正逐步张开修长有力的双手,握紧那无上权利的万丈锋芒。
他的脚下,有千骑万乘,绵延百里,九尺祭坛,群山肃然。
桑桑却在这座行宫寂寥的初春梨庭中,弓起足背,眯起眼,身后绷紧的金链勒得她脚踝割痛,她孱弱的身体在春风中细细发颤,努力的想看到一点点外面的样子,可她做不到。
她只清楚,在这一日,姜献一定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皇权,和她的所有权。
丽妃,是他授予她的头衔,也是烙印。
疲惫是不过一瞬间生出的念头。
桑桑一言不发的眺望群山,恍惚想起她是无依无靠的李桑桑,不是有父兄撑腰的南嘉穗,也不是一心求死破釜沉舟的姜穗,她连唯一可以容身的竹屋也被他付之一炬,身如浮萍,再无处可去。
芳仪领着宫女,小心翼翼站在不远处,瞧着这位年少风华的丽妃娘娘。
天上起风,梨瓣如雪垂落,她素色的裙裳薄纱飘飘摇摇,浑身轻的似一点分量都没有,这不该是一个宠妃应有的姿态。
不合时宜的,芳仪莫名想到了故去的玉芙夫人。
她曾遥遥拜见过夫人一眼。
菡萏池旁,年轻的夫人行过玉石铺就的回廊,苍白削瘦的柔荑被广袖掩盖,无力垂于身畔,风仪优雅,眼睫低垂,嘴角天然的垂抿着,她安静而美丽的身影很快如一颗凝入画中的露水,款款消失在回廊的尽头。
那日芳仪看得出了神,还是身旁的同伴推了推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吓出一身冷汗。
她竟敢这般肆无忌惮的直视夫人的容颜,哪怕隔着池塘,若被夫人发觉也是重罪。
“快走吧,别叫人发现了。”同伴低声催促。
芳仪点点头,走出两步,却忍不住回头再看,回廊尽头早已空空荡荡,她感到有微凉的露水覆唇,抿了抿,只尝到莲子般如水的苦和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