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孤枝(27)
“本宫去找皇上!”虞枝语气坚定,直接抛了竹杖,小跑着推开了虚掩的小门。
门内,笑语隐隐从温泉玉池边传来。男男女女在调笑间推杯换盏,将温泉行宫玉池同璃山的雨夜,也同通城的血海隔离开。
“皇上。”虞枝冷声,冰凉的雨水就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往下流,比泪还要凶猛。
元临被她冲动颤抖的样子吓了一跳,转瞬埋怨道:“怎么不换上我赐给你的素纱浴袍?”元临挥散围绕在身旁的清凉美人,拿起一旁夜光杯中淡紫色的葡萄美酒,借酒色打量虞枝。
虽是白衣紧裹,但也别具风味。
元临大度地觉得一会只要虞枝态度肯软些,他也就不再计较先前的龃龉了。
于是他好心情地张开手臂,“过来。”
虞枝没有挪动,元临笑容淡了下来:“过来。”这一次,是命令。
“陛下,谢将军是忠臣良将,哪怕劝谏失言也不该……”
“皇后!”元临猛地将手中的夜光杯抛掷进水中,自己站起身,四溅冒着热气的水花。“你越界了。”元临额侧青筋暴起,连着他凸出的眼眶,阴鸷可怕。
元临抬脚,大步迈过玉阶,“你和他倒是心意相通。”他咬着牙。
虞枝以为他说的是她和谢玄一同上谏,却不知在元临的眼中,他们都为对方说了情。
就像这次汤泉行宫,她本不该来的。可谢玄听说璃山温泉极好,对她腿伤有益。
“朕记得,谢玄到现在还未娶妻。”元临忽地在虞枝周围转起圈,他一手扶在腰上,一手指着小门的方向,“是该给他赐个婚了。你说,”元临停下,目光灼灼地盯着虞枝,“就把你……”
他刻意停顿了好久,直到在虞枝眼里看见不可置信的水雾才恶作剧成功般哈哈大笑着继续:“就把你那个娘家表妹赐给他如何?”他得了趣,手按在虞枝肩上,笑得开怀。
虞枝心冷,忍住将要滴落的眼泪,问他:“陛下当真不在乎燕云,当真不心疼百姓吗?”
“谁说朕不在乎?”元临瞬间收了笑,狰狞着吼道:“朕有什么办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难道朕要把自己的亲卫送给谢玄,让他去打必败的仗吗?”
“若不是陛下轻信贵妃之兄,怎会沦落到无兵可用的境地?”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嫉妒怨恨雨兰。”
“臣妾没有。”虞枝一字一句,可是她从元临的眼睛看到嘲讽和怒火,唯独没有信任,“臣妾身为国母,上谏君王,下理六宫,以天下之养为养,以百姓之子为子,绝无半分私心。”
“你的私心,朕看得明白。”元临也一字一句反驳,“朕绝不会废了贵妃,但朕会废了你。”元临说完,广袖一挥,任由已经冰冷的温泉水飞溅到虞枝脸上。
“滚出去!”元临大喊。
声音高到小门外跪着的谢玄似乎也听见了。
只是不真切,像是隔了层水雾。
也许是听错了。
但谢玄还是移了移身子,想近一点,听得再清晰些。
刚一动,麻木着的膝盖就承受着万千蚂蚁啃食般的蚀骨之痛,寒气入骨,他又跌回原地。泥水冷冰冰的,沾染到他的衣袖、手背、脸侧、发梢。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用力到抓起一片碎石。锋利的棱角划破他的掌心,细细的鲜血很快就汇入雨流中消失。
小门似乎‘吱呀’了一声。
谢玄费力从地上挣扎起身,但是转瞬无力的腿又针扎一样疼痛,逼他倾倒下去。
这一次他仰面,任由无情的冷雨拍打他的眉眼。因为他想要看清楚,是谁走近了他。
哪怕是战场上最危险的时刻,他的呼吸都没有这样微弱过。
战场上,每个致命危险的瞬间都令他心脉涌胀,激烈得快要跳出胸膛,热血上翻,没有比那再清醒专注的时刻了。
可是此刻,他被雨水覆面,呼吸困难,心脏的跳动那样轻缓,快要让他疲惫着睡过去。
若是有只淬毒的利箭朝他飞过来就好了,在生存的本能下,他一定能再度站起来。
谢玄没等来致命的箭,只等来了温柔的手。
带着很浅很浅的暖意,像梦境里的一片云。
竟然有能握住的一片云。
“谢玄……”
有人呼唤他的名字,还带着哭腔。
是谁那么娇气,不就是睡一觉嘛。
很快他就会起来的,尽管他开始听不清声音,眼睛也睁不开,五感都要丧失了似的。
“谢玄!”虞枝贴近谢玄的脸,十分微弱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这一刻,她忘了君臣、男女、亲疏,顾不得礼数尊卑。将墨染的一把油纸伞不顾一切地倾斜,大片的雨滴洒落,好似自璃山奔涌而下的瀑布。
虞枝撑着伞,将伞的所有都倾向谢玄。
这是第一次,有人将全部给了他。
从前爱着护着他的母亲有了其他孩子,父亲本就没在意过他,皇帝对他不过是利用,兄弟部下亦有自己的爱人至亲。
究竟……是谁?
隔绝了暴雨,将他拉回来。
谢玄慢慢睁开眼睛,一柄长伞罩在他身上。
“娘娘都湿透了。”他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感知,费力地抬起手,将手伸到伞外由雨水洗涤净上面的泥水灰尘,然后拉住她的裙摆,固执地想将她拉进伞的保护里。
虞枝摇头,手按住谢玄。他们的温度是一样的冰冷。
“娘娘快回去吧。”谢玄第一次用这样和缓恳求的语气对虞枝说话,连气力都快消失了。
他硬撑着,“陪着臣做什么呢?臣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