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26)
虽然苏怀月最后也未说究竟是谁搬进来的,但看着窗外团团的夏辉,听着耳畔银铃般的朗笑,笑声里开怀肆意的少女面庞。
宋白砚嘴角也渐而浮起淡淡微笑,将此事搁在后头去了。
过了午,师生二人便在这新落就的小书房里读书。
清风从门外直吹进来,宛如扑面而来汹涌的夏日绿涛。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翻动书页的轻微“窸窣”声。院子里新栽下了一株含笑,叶片绿油油地泛着瓦亮的光。
宋白砚朝外一望,恍惚间倒生出些还在山中之感。
但,到底是不一样的。
宋白砚一抬头,便能瞧见苏怀月微微蹙眉的认真神色。
这让他回想起来到京城那些下值后的黄昏。
苏怀月坐在他对面,修长白皙的手指握住纸笔,微蹙着眉在纸上誊抄,偶尔咬着笔抬头问他:“先生,此言何解?”
他常年避世山中,早已习惯独自一人掌灯读书。
来到京城后,他觉得诸多不适,却不曾想在最重要的“读书”一事之上,他竟觉得如今这样好像也很不错。
不过…
宋白砚手指捏起,“哒”一声,在苏怀月额上轻轻弹了一下。
苏怀月猛抬起头,是宋白砚略显无奈的神情:“阿月,你在走神。”
苏怀月摸了摸鼻子:“先生,对不起。”
宋白砚放下了书:“瞧你心神不属的模样,难道是在为进秘书省紧张?”
苏怀月不好意思笑了一声:“有一点点。”
宋白砚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既然是陛下亲允,就不会有人为难你。不过向来并无女子为官的先例,因此只让你以校书身份在老师身侧打下手。”
苏怀月道:“这么说,先生就是我的上峰了。那我就不紧张了。”
宋白砚失笑:“那也不见得。何况先生也是很严格的,像你今日这般走神,那可断断不行。”
苏怀月抿着唇,却觉得书上的字愈看愈看不下去。
犹豫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先生,你同天子熟不熟悉呀?”
宋白砚道:“君臣之谊,怎么了?”
苏怀月问道:“天子他,是不是有个兄弟啊?”
第十五章
宋白砚听她这一言,不由抬起眼看她,心中大感欣慰。
他当然知道苏怀月想问什么。蹉磨了这么些日子,他这笨蛋学生终于想起来打听人家身份了,当真是可喜可贺。
只苦于他如今被高福敲打过,不能言说,只能含糊其辞:“天子确实曾有个兄弟…”
苏怀月立即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同皇帝关系如何?”
宋白砚在这连珠炮一样的询问下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了解不多。”
又问:“你怎么忽然对天子的事情感兴趣了?先生记得你很是惧他。”
苏怀月整个人又颓了下去:“君王之威,动辄杀人见血,我当然怕啦。”
宋白砚道:“你知道就好。切记住了,君王之威,威不可测;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你需时时刻刻都要谨言慎行才是。”
最近她的这个老师三句不离谨言慎行,苏怀月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连忙敷衍应了一声:“是是是,学生知道了。”
撑着头,朝院子看出去,却有些惆怅。
她同萧二这样闹僵后,那萧二还会不会替她在天子跟前说话,将那本书给她留着呢?
又或者依萧二那冷淡的性子,干脆一把火将那书烧个干净?
苏怀月这么一想,那真是从心底汪起来一捧难受,直苦到嘴里去。
她父亲暮年时为这《绿石纪闻》愁得两鬓斑皤,一身痛病。尚且是不惑之年,便溘然长逝。
临死时还不忘为着这本《绿石纪闻》教诲她:
“阿月啊,你好好记着爹爹教你的。为学所求,乃真,乃信。不要以个人得失,影响笔下文字公正。治史尤其如此,写下的每一个字,都要有依据,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有来历。”
“阿月啊,爹爹的这本纪闻,便交到你的手上了,你可要好好努力啊。”
父亲临死时的长叹似乎又在她耳侧响起。为人子女,又怎能够弃先辈未尽的遗愿而不顾?
苏怀月愁肠百结,到底忍不住抬头问道:“先生,您这几日在朝中,可曾听见过有关《绿石纪闻》的消息?”
宋白砚蹙起了眉头:“怎么突然又说起了这个?”
苏怀月道:“我曾偶然见到了我亲手批注的那本原册,本欲拿回来,但又听说要烧毁,不能留存。是不是这样吶,先生?”
宋白砚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很是严厉:“你在哪儿见到的?如今这书册已是逆党之书,谁胆敢私藏,都有杀头之祸,你拿回来想做什么?”
苏怀月被吓了一跳:“啊…我、我想接着修订…”
宋白砚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打心底里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泛起一股浓厚的无奈,不免又教训道:
“阿月,此事绝非儿戏!你在先生跟前说说也就罢了,万不能在其他任何人跟前吐露这样的心思,知道了么?尤其不能在那个萧二跟前,明白了么!”
见宋白砚如此紧张,苏怀月连忙应下,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
她老师对萧二实在是过于警惕。其实她早就为此事同萧二争论过一遭了吶,现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吗?
只可惜如今两人关系紧张,她倒不好再去问他。
苏怀月翻过一页。
往日里觉得字字珠玑的文字,这会儿读起来都索然无味了。
她忍不住寻思起来,要不,明日腆着脸再去萧府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