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4)
她来不及细思事情怎么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就听刑部尚书问道:
“见没见过?”
苏怀月硬着头皮道:“此书乃小女子父亲遗作,小女子从未将其示于人前,不知何以…”
她一顿,脑海中一道亮光闪过,想起了杨府。
御史中丞冷笑,又将一绢帛掷于她跟前:“这个呢,见没见过?”
绢帛上的字迹显然是她所熟习的父亲的字迹,但内容却令她心惊。
这竟然是一首赞美靺鞨狼主功绩的律诗。
她如实答道:“草民并未见过此诗。”
大理寺卿喝道:“这是从你父亲苏忠文的绿石书院里搜查来的!你身为他女儿,有何话说?”
苏怀月不可置信地抬头。
要知道靺鞨与汉人争斗数十载,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靺鞨的功绩,就是他们汉人的耻辱,她父亲素来是主战一派,怎会写这样的诗?
她强定下心神仔细读那首诗,像是发现了什么,急道:
“此诗用词平庸,格调低下,而小女子父亲却曾是名扬天下的大儒,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庸诗,还望郎官们明察!”
大理寺卿喝道:“还在嘴硬!这诗的的确确就是我们从你父亲的书册中搜查来的。比对字迹,亦与你父亲平日里的字迹相同,怎么不是你父亲所做?!”
苏怀月道:“定是有人模仿我父亲的字迹陷害于他!请郎官们明察!”
御史中丞嗤笑了一声:“你父亲一个已死之人,陷害他做什么?”
苏怀月听了这质问,一时答不上话来。
这话说的不错,她父亲生前还算得上是个风云人物,如今人死魂消,江山易代,还陷害他做什么?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苏怀月忽然又有些明白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日日都会接受审讯。但审讯的地点不再是官署内,而是东、西两市。
她这时才知道,父亲的《纪闻》在京城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她父亲苏忠文原是前朝皇帝钦封帝师,才学扬于天下。又是四门博士兼国子监祭酒,所设绿石书院,是天下读书人的景仰之地。桃李门荫下的学生故旧,遍及文坛朝野。
如今人虽死了,但余威仍在,兼又有别有用心之人推波助澜。因而这本遗作一出,登时在京城掀起滔天的波澜。
尽管她父亲《纪闻》中关于赵太后的记载并非无懈可击,但谣言的传播从不讲究正义。尤其男女之事,更是蚊蝇群集之地。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私下里的谣传何止不堪入目,隐然竟有动摇国本之势。
不用想也知道,丹陛之上的年轻天子如何震怒。
而解决谣言的办法,就像解决很多其他事一样,从来不是解决事件本身,而是解决事件中的人。
苏怀月是个聪明人,她立即想通了这事儿的关窍。
只要摧毁其父亲的清流形象,将其父亲打为叛国之徒,这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父亲突然多了这么一首“赞美诗”了。这也是为什么,要把她拉到人流量最大的东市与西市来进行审讯了。
“姓苏的,本官可警告你,想好了再回话!否则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
太师椅上的万年县令怒目圆睁,对着苏怀月怒吼。
堂下瘦弱的女子虽然负着沉重的枷项,腰板却仍然挺得笔直。
“我自始自终只有这句话,此诗并非我父亲所做。无论明府再问什么,我永远都只有这句话!”
万年县令很有些焦躁。这女子瞧起来柔弱,没想到性子却这么顽固。
本来京城里的谣言已平息了不少,但因着这女子打不弯的脊梁,又开始有冒头之势。
尤其是一些读书人,大抵曾受过苏忠文的恩,纷纷写文章声援这苏家孤女。称这女子是天下文人的脊梁骨,绝不会在权势威逼下而低头。
兼着前朝还未除尽的势力趁机在其中作梗,散布新帝打算清算前朝旧事的危言。如今民间对皇帝的舆论实在说不上好,朝中亦人心惶惶。
而皇帝几日来都关在精舍中“自省”,迟迟不对此事表达态度,难保不是对他这几天工作的结果心怀不满。
届时滔天怒火烧下来,他引咎辞官还是好的,就怕也被打成苏忠文一党,连命也搭上。
思及此,万年县令抹了一把额头冷汗,又放软了口气:
“苏姑娘,这诗确然是从你父亲的书册里搜出来的,无人做假陷害,你怎的就不承认呢?你们文人不就讲究一个问心无愧、求真求实么?怎的临到自己头上,却做不到了?这不是令人发笑么?”
苏怀月咬着牙,从枷锁中艰难地抬起头:
“我父亲绝不会做这样的诗。为人子女,我对父亲的品性一清二楚!”
万年县令不再同她纠缠,站起身,早有胥吏举着那张布帛给周围的人群观看,另有一人举着苏忠文平时的书册。
万年县令便开始卖力向众人绘声绘色地叙说,当日如何在苏忠文的书院里找到布帛,布帛上的字迹与书册上的字迹又如何相似。
照例,说到那本《纪闻》上来。说是苏忠文受前朝反贼指使,与靺鞨人勾结,故意写来动摇我大启国本的。
照例,人群中开始响起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随后是怒骂、鄙夷、唾弃。
紧接着,某个人往台子上扔来一片烂叶菜,随后数不尽的腌臜物被投上来。
当然,也会有读书人振臂一呼,为苏忠文辩解。但他很快就会被埋没在汪洋的人群中。
什么文人气节脊梁骨,当然比不过家国民族仇恨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