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5)
台上跪着的苏怀月,唯有将自己的脊背挺得更直。
*
“陛下,该用膳了。”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从窗槅子里望出去,屋外黑云压城,隐然有暴雨之势。
他起身,却往廊子上行去。
高福忙给传膳太监使了个眼色,跟着皇帝到了屋外游廊。
檐子下摆了个青底螺纹花盆,栽着一株紫藤。绿油油的叶子间掩映着朵朵饱满的紫色花穗,瞧起来甚是可喜。
这是盆栽的“紫水晶”,本是四五月开花,在场师的精心侍弄之下,将花期延到了六月。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紫藤花上。
高福忙道:“陛下,瞧着要下大雨了,奴婢将它端到屋子里去罢。”
皇帝不置可否。
高福已弯下身子抱起紫藤花盆,亦步亦趋跟在皇帝后头,笑得谄媚。
“陛下,奴婢从未见过长得这么漂亮的紫藤花。有陛下的龙气养着,到底是同旁的不一样。”
皇帝没说话,但高福偷觑皇帝神色,是这几日来难得的缓和。
当然,这紫藤花其实有专人供养,同皇帝没什么关系。
但他知道,这紫藤花在皇帝心里不一般,很不一般。
旬月前,皇帝南下请扬州春山的明光先生入仕。不料消息走漏出去,御船在运河上受到袭击。
皇帝失踪了十来天,这十来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皇帝回来的时候手中就挟着紫藤花穗。
在扬州的十来天,皇帝为了御船受袭的事儿忙着砍脑袋,没顾得上这茬。
后来明光先生拒绝出山,皇帝准备打道回京,却突然下令绕行苏州。
他那时候就觉得不简单,肯定和那紫藤花脱不了干系。
可惜还没来得及到苏州,京城驻守的尚书令沈大人就传回了急讯。
皇帝无奈何,连夜回京,那朵枯萎的紫藤就此不知遗落何处。
回京后,皇帝开始处置苏忠文这档子事,又把紫藤花这事搁在了后头。
但高福留了个心眼,暗中教小太监端了一盆紫藤放在宫中不起眼的角落。竟被皇帝一眼留意到,下旨挪回了寝宫。这会儿在清晖阁“自省”,竟也带了过来。
高福吹了吹几案上的木屑,将紫藤花盆轻轻放下,心中不由对这紫藤花有些另眼相看了。
第三章(捉虫小修)
将紫藤花挪到了窗槅子下头,瞧着皇帝脸色好了不少,高福这又才又小心翼翼开口道:
“陛下,用膳罢?”
皇帝终于应了一声:“传罢。”
他点了点桌子,“再传沈千意。”
“轰隆”一声,滚雷在黑云间炸开。闪电劈开云层,瓢泼大雨落下。
沈千意言简意赅地汇报完这几日审苏家女的进程,问道:
“这苏家孤女坚称自己父亲并未写作此诗,希望面见陛下陈情,陛下以为如何?”
皇帝半晌没出声,用了盅雪耳银燕汤,这才慢条斯理开口了:
“黑燕回来了么?”
沈千意一怔,没料到皇帝率先问的这件事。
黑燕是翎卫中的翘楚,向来贴身护卫皇帝的安全,前几日却忽被派去苏州执行任务。
这任务皇帝没跟他商量,应当不重要。但现在看来,皇帝似乎又对此很是关心。
沈千意道:“黑燕还未回来。”
萧听澜搁了银筷,这才吩咐:
“饵放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收网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
“将参与此事的给朕写份名单上来。其余事宜,便交由你去处理罢。”
沈千意应了:“诺。那苏家女…”
皇帝漱了口,打断他:“那书从何处流传出来的?”
沈千意连忙呈上来一封密笺。
皇帝打开看了,冷淡道:“着人拿下罢。”
沈千意应下,踌躇了会儿,又忍不住问道:
“那苏家孤女,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皇帝终于抬眸:“沈卿如何看待此人?”
沈千意道:“此孤女当得起‘柔韧’二字,颇有昔年苏忠文风骨。”
皇帝哼笑一声,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在案上轻敲,“嗒嗒嗒嗒”,宛如索魂的阴司冥鼓。
“既然如此,那不必留着了。”顿了顿,像是顾念沈千意的感受,又道,“念其风骨,赐个全尸罢。”
沈千意额上冷汗直冒,只道:
“陛下,此事还需…还需三思啊。”
皇帝起身,往门口行去。
沈千意抹一把额头冷汗,愁眉苦脸地望了望面前黑沉沉的背影,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小太监们悄无声息推开大门,一股潮湿雨意扑面而来,皇帝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飞舞,金龙纹刺绣时隐时现,宛如此刻于滚滚层云中被皇帝收于袖间的真龙。
“三思?”皇帝冷笑了一声,“便如沈卿所愿,朕确有‘三思’。”
他似乎都懒怠亲口说出,只教小太监取来笔墨纸砚,随后笔走龙蛇,留下三列六个字:
无信、无忠、无义。
笔势霹雳,正宛如此刻楼外风雷。
沈千意躬着腰接过,本来无奈的面容愈发显得愁不可解。
他当然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那首诗确然是苏忠文所作,苏家孤女不肯承认,便是对皇帝无信。
怀揣着这样一本大逆不道的书,却不上交朝廷,便是对皇帝无忠。
当年多少前朝逆党皆尸首异处,苏家却毫发无伤。受了天家如此恩惠,如今却用这书恩将仇报,便是对皇帝无义。
桩桩件件,都是死罪难免。
不过沈千意来前其实也曾揣摩过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