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6)
譬如彼时苏家孤女年纪尚幼,也许并不知晓其父亲写诗一事。
譬如父是父,女是女,不可混为一谈。
譬如那书册其实是从苏州一杨姓人家流传而出,苏家孤女在其中到底是什么作用,还需斟酌。
本欲辩白,但抬头瞧见皇帝淡漠的眼神,心念电转,到底不敢说话了。
他与皇帝相识于幽州,到如今也有六、七载。这么多年心甘情愿追随此人身后,便是服膺他杀伐果断,风雷之姿。
恰如剑之双刃,既是其令人心折之所在,亦是其令人胆寒之所在。皇帝既下了决心要借此机会对苏家“斩草除根”,若非特殊的理由,想来不会轻易回心转意。
皇帝最终定了章程:
“如此不信不忠不义之徒,有何颜面见朕?三日后,午门处斩了罢。”
暴雨如注。
沈千意一时没吭声。
皇帝冷眼看他。
他知道,沈千意心中又不落忍了。
沈千意早年亦是绿石书院的学生,入朝为官后与他老师苏忠文政见不合,遂渐行渐远。后虽在党派斗争中被徙幽州,却一直对这个老师颇为敬重。
苏家那孤女被押入诏狱后,也是他暗中上下打点维护。不过碍着皇帝的态度,不敢如何放肆罢了。
果然,便见沈千意伏地道:
“陛下,苏忠文乃前朝大儒,桃李天下。倘若就此杀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女,恐怕会寒了朝堂内外的心吶。如今前朝太子尚且下落不明,臣恐贼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搬弄人心,于陛下…”
皇帝打断了他的废话:
“行了,此事朕自有计较,你退下罢。”
沈千意起身,瞧一眼皇帝面色,知道自己许是再没法撼动皇帝心意了。到底是下了决心,又躬身行礼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
他垂着头:“扬州春山的明光先生求见陛下,如今正在宣政门外等候传诏。”
皇帝挑了挑眉,有一丝讶异。
半旬前,他听从沈千意建议,南下扬州去请这位明光先生出山。
据沈千意所言,这位明光先生颇有才名,与当年苏忠文并称“江南双珠”。
如今文坛凋零,苏忠文既逝,这位明光先生便称得上是天下文人的表率了。收拢了他,许能收拢如今离散的天下文心。
而这位明光先生与苏忠文又是死对头,按理说应当会答应入仕。
但令两人都意想不到的是,他却拒绝了。
如今短短半旬,这位明光先生何以又回心转意,低下了头颅?
皇帝看向弯腰行礼的儒生,忍不住蹙眉:
“沈千意啊沈千意,你总有些这般不合时宜的妇人之仁。”
*
“哎呀先生,下暴雨了!”
小书童看一眼仍旧无人的宣政门,嘀咕,“什么破皇帝!明明前几日还低声下气求着先生出山,现下却如此…”
豆大的雨点噼啪落下,将门下伫立的一位青衫木簪的男子浇得透湿。
宋白砚轻声斥道:“青竹,休要乱语。天子国事繁冗,怎是你我想见就能见?”
青竹不服气道:“那我们也不是别人想见就能见啊?他还不是直接就闯了我们明光书斋的门?”
末了,还愤愤补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山匪呢。”
半旬前,宋白砚坐落于春山上的明光书斋忽有贵客来访。
彼时宋白砚正在与人讲学,便请这位贵客先于侧堂歇息,孰料这贵客的仆役直接拎刀破开了书斋大门。
彼时情境,确然吓到了书斋内的书生,以为是山匪打劫。
大约也是初见时印象实在不好,因而即便宋白砚后来知道了此人就是当今天子,也婉拒了其邀请自己入仕为官的请求。
而当时皇帝似乎有他务缠身,并未对他多加刁难。
倒没料到,竟是为了苏家这码事。
宋白砚似乎又回想起了那年,自己忽然听说苏忠文逝世时的情景。
那时青竹年纪尚小,忍不住一脸幸灾乐祸向他道喜:
“先生,那个讨人厌的苏忠文终于死了!”
他誊抄书册的笔不由一顿,一团浓墨在笔尖散开,于纸底留下触目惊心的墨痕。
“你说什么?”
青竹道:“就是那个时时和咱们吵架的苏忠文啊。哼,仗着自己年纪大就总是压我们一头!早就看不惯这个老登了!”
苏忠文长宋白砚十来岁,两人文辩时,诸人总不免偏向年纪更长的苏忠文,宋白砚时时吃亏。
青竹递过来一个包裹。
“诺,这是他们家人给先生送来的讣告。不知道里头是什么东西。”
宋白砚打开油皮纸包裹,是一卷誊抄工整的《绿石纪闻》。
簪花小楷写着一张花笺:
“因秉先父遗愿,赠先生遗作。先父引先生为知己,若先生得空,惠请先生半旬后于苏州太湖畔参加先父祭礼。”
彼时正是盛夏,酷热的阳光将院子里的含笑晒得蔫头巴脑。
青竹嗤笑道:“就这么一本破…”
他忽而顿住,因在面前的先生脸上见到前所未见的伤怀与遗憾。
一声闷雷惊啼,转瞬阴云压天。湿风四起,山雨欲来。
青竹惊道:“哎呀,先生你的书还在院子里晒着呢!”
却见这位平素最是爱惜书册的先生一言不发,揣着那本《绿石纪闻》径直入了屋,阖上了门。
可惜的是,后来宋白砚也未能如期参加苏忠文的祭礼。
因着连日暴雨,藏书阁漏水,他为了抢救古籍而摔断了腿,只能卧病于床。
只好给这孤女去了信,说明自己歉意,又添了些安慰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