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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03)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沈蔚面颊微红,“的确如此。只是妾身才疏学浅,至今未能完稿。”

江永看向妻子怀中安静摆弄望远镜的儿子,想起这些年来家中的各种动荡,一时百感交集,愧疚道,“如何是易安才疏学浅,分明是我一味拖累于你。”

大庭广众之下,沈蔚被他的致歉吓了一跳,望见兄长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更添羞赧。她抽回被江永握住的左手,低声回他,“不要瞎想,没有的事。”

青苹之末(四)

赵瞻有心替她解围,“既然嫂嫂正在翻译《原本》,愚弟还想请教嫂嫂,何为‘层层印证,重重开发’之法?”

“此便是燕观所说的名理之学。李公之藻译有《名理探》一书,首以‘五公’、‘十伦’测物性所剖析处(注20),再以‘三通’推论名理、辟诸迷谬,”谈及学术,沈蔚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三通者,直通,合通,推通是也。直通者,直透各物之意也,常以‘十伦’论之。断通者,合诸直通而断其真伪也。推通者,列诸合通,推究讨论以成诸变之规者也。故非先发直通,不能得断通,非先发断通,不能得推通;三者相因,相须为用,可由细物推大物,由物物推不物之物,自此通贯诸学,以致穷理——而西人又称穷理诸学之总名为爱知之学,爱知之学深远广博,妾身才学浅薄,临渊却步,只盼有后来者可以融会贯通、学超西贤(注21)。”

江永于俗务浸淫日久,就连程朱的“天”、“性”、“气”、“理”都已渐忘其意,何况是从未听闻的西学理论。各种新鲜的文词一股脑儿灌进他的头脑,登时将本已迟缓的思维搅得更加混乱。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又听董齐好奇地问道,“ 听夫人所言,这名理之学便像是解九连之环,环环相扣相连,需依序向后递解。只是九九连环有成法可循,不知这推通可有定规可用?”

“自然是有的,然而个中词义十分复杂,一场午宴恐无法解释清楚,我还是举个直观的例子吧,”沈蔚含笑看向江永,“例如,既知我朝阁老皆为进士,又知恒之为阁老,则可推出恒之定为进士。”

原本以为名理之学高深莫测,如今听来却不过寻常言谈,赵瞻不由大失所望,“若此为名理之学,则我中夏之人早已明晓,又何须再向西洋学习?”

“大道至广,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日用之处善用小道,并不代表专深之处便能直行大道,”江永虽然名理之学听得勉强,却还是尽力为妻子辩护,“西人以此测算天文、测绘地图、制船远航、造炮灭敌,而我九州百姓虽日用其道,眼界只囿于钱谷琐事,智识只困于君臣父子。究其根由,则是中夏为程朱陆王之学禁锢太久,令数算、工艺之学废绝千年。何况今日诸艺多为经验之谈,零敲碎打,妙手偶得,难窥学问全貌,而名理之学正可补缀阙遗、纠核谬误。中夏算家、工匠虽多,然明晓此理者寥寥无几,怎不令人惋惜浩叹!”

“恒之所言正中鹄的,皇朝视数算为末学、工匠为贱业,其人也稀而其术也乏,而西洋专设学校教授爱知、名理之学,测算、建造之艺,又遣船舰远航千里、敛财无数。来日两国纷争,谁能马到成功、谁有覆巢之危,岂非一目了然?”沈容点头赞同道,“更可虑者,乃西方俊彦皆习数算、测绘、冶炼、发炮、远航之术,而我朝英杰或谈性天、撰语录,或疲精死神于举业,不务兵农,不知钱谷,曾无避虚蹈实之风气。长此以往,则二帝三王相传之天下不拱手于塞外,便要拱手于西洋了!”

“西洋之船炮与贼寇之兵马,谁更为中夏之大患?”

“一百年内,则贼寇之兵马,一百年后,则西洋之船炮,”沈容这样回答妹婿的询问,“然我与贼寇之仇怨已深,与西洋之交情尚浅,故与江北一战难免,与西洋则尚存和睦相处之可能。”

听闻此言,沉默良久的卜夏抬起头颅,冲着沈容“嗤”的一笑。

“万历十四年吕宋总督、佛郎机人维拉在马尼拉城召开军事会议(注22),详细筹划侵征华夏一事,”下午的龙山之会上,沈容向大家展示手中写满拉丁文字的信函,“此物正是当时由五十名与会代表起草、签署的信件,由卜华生兄从佛郎机国秘密抄得,又辗转千里带回中夏。观其内容,则不由令人心惊啊。”

“还请燕观兄莫要故弄玄虚,速速将信中所言一一道来!”

沈容垂眸望向天头地脚(注23)处自己的笔记,只觉薄薄的几张信笺似有千斤之重,“信上说,佛郎机人拟从吕宋调动驻兵数百,再请母国增援万余,从印度及东瀛传教士处募集五千余,自吕宋北端出发,知福建海岸登陆,兼又联合葡军从濠镜澳楔入广东,二者分别开路北上,直取北京(注24)。”

座中的骚动似一道波澜向远处传开,于问泉第一个放声大笑,“区区两三万人便想侵吞中华,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倒可惜他们未能成行,不然定让这些跳梁之辈有来无回!”

“当年萨族也不过十万兵民,却能屠戮千万百姓、占据半壁江山,”一道寒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何况他们只有战马弯刀,而佛郎机人却有坚船利炮。若他们决意一战,就凭如今的大宣,又能支撑几时?”

“葡人原为凶狠逐利之徒,窃居濠镜澳,贩运大洋间,而后经我朝感化,也能同中夏互惠互利、相扶相帮。若我与吕宋人说明利害,未妨不能化干戈为玉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