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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0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万历三十一年,蛮人杀我吕宋华裔二万五千人,咸嘉十二年,蛮人又屠大宣两万赤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狼子野心,其可畜乎?”赵瞻的脸涨得通红,“待我中原安定、兵强国富,定要出兵东南,教他们血债血偿!”

“不是说佛郎机人信奉天主教义、严守摩西之诫,不杀人、不行邪念、不偷盗、不妄证、不贪他人财物的吗?”谢秋白困惑道,“若他们侵略中夏、屠戮华民、摧毁城池、劫夺财物,就不怕死后受到审判,堕入无边地狱?”

沈容刚想置辩,却见身旁的卜夏从地上一跃而起,操着异腔异调的汉语大声嚷道,“那些不过是战争、暴力与流血的遮羞布,是丑陋、卑劣与罪恶的挡箭牌,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我来告诉你!”

“五百年前,正当中夏大宋文化昌明之时,欧罗巴洲却是城邦林立,混战不休。当时的罗马教廷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巩固自身权威,竟完全无视天主教的道德律令,发动了一连十余次十字军东征。那些人用最野蛮、最卑劣的方式对待与自己信仰不同的‘异教徒’,用最贪婪、最残酷的手段将繁华富庶的国度烧成焦土——他们胸前划着十字,双膝却跪在金钱与欲望面前,他们征服、奴役、抢掠、杀戮,却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主的救赎,”卜夏的声音干涩沙哑,言辞半文半白,场中却无一人感到不满,全都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疯狂的‘圣徒’们将妓(河蟹)女安置在神父的宝座之上,将书籍与圣象踩在肮脏的马蹄之下,让异教徒的血河漫过小胫,让辉煌的东方文明没入火海。欧罗巴人用抢来的财富开动暴力的机器,用道德的堕落满足野心的膨胀——这还仅仅只是他们从愚昧走向野蛮、从贪婪走向暴虐的起点!”

董齐惊讶得朝江永眨眼,江永微微颔首,示意他如实记录。

“元末宣初,当我朝太(河蟹)祖横攘克夷狄、收复诸夏之际,遥远的西方却完全沉入道德堕落与财富至上的黑暗之中,”卜夏又继续说道,“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买卖是所有关系的基础,人与人的斗争不择手段,人与兽的差别微乎其微。教廷之上腐败成风,宫廷之内政变不断,城市之中□□遍地。没有一条街道未发生过暗杀与血拼,到处都是妓(河蟹)女、私生子,以及他们携带的花柳秽疮。教皇与国王用政治权力换取财富,商业与金融寡头用财富买得权力,他们用经商所得扩大经商,用掠夺所得投入掠夺,于是最贪婪的野心装进了最坚硬的铠甲,最自私的阴谋披上了最华丽的伪装。世俗的国家取代了衰落的教廷,不变的是永无止境的杀戮与抢掠,精巧的技艺取代了粗劣的手工,出发点与落脚点却永远都是战争——他们越来越残暴,越来越贪婪,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他们走出了欧罗巴!”

“他们走出了欧罗巴!”卜夏大声重复一遍,“他们将肮脏的血液与丑恶的暴行带向了全世界!西洋本可供各国在海上自由贸易,佛郎机人、和兰人、谙厄利亚人(注25)偏要用武力垄断海峡与港口,独占海贸之利。他们用战争来进行贸易,再用贸易来支付战争。为了增强自身的实力,他们不择手段地掠夺利未亚洲的黄金、亚墨利加洲的白银,他们用宗教狂热的借口屠戮当地的土着、摧毁千年的文明,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他们甚至……甚至将人充作货物,贩运于大洲之间!”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对没有说谎!欧罗巴人将军火与纺织品运往利未亚洲,换取、甚至直接掳走那里的黑奴,再将大批健壮的黑奴运往亚墨利加洲(注26),换取奴隶种植的甘蔗和咖啡,连同劫掠的黄金白银一道带回欧罗巴!”卜夏扯着嗓子大喊,企图盖过座中的哗然,“你们知道那些黑奴在船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拥挤无比的空间,浑浊不堪的空气,难以避免的疾病,肮脏短缺的饮食,铁链和枷锁缚住他们的手脚,虐待与毒打削弱他们的体力,一旦得病,即使还有气在,也会被抛入大海,凡有反抗,不论正当与否,总会被立刻斩杀(注27)。一场颠簸下来,竟有一半黑奴会死于途中!然而就算只剩下一半黑奴,欧罗巴人依旧能从亚墨利加的农厂主与矿场主处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也许会问,为何那些亚墨利加人不从当地招募劳工,偏要花巨资从海外买进黑奴?因为当地的土着十之八九都被这些殖民者杀死了(注28)!”

“我的父亲是濠镜澳的葡人,母亲是东瀛的平民,我不是同你们一样的炎黄血脉,可我也是大宣的子民啊,”他声泪俱下,“我爱大宣的一切,我爱在园林水榭中与朋友相对品茶,爱在歌楼酒肆与同伴开怀畅饮。我爱听昆山的水磨腔,爱看玉茗的牡丹亭,爱读工整的方块字,爱吃美味的福橘饼。我爱书生的彬彬有礼,爱百姓的淳厚善良,爱男子的温文尔雅,爱女子的清秀婀娜……我是那么爱大宣啊,所以我怕她亡了!我怕她在那些野蛮人的手里亡了!”

……

“华生只道中夏讲仁修德,涵容万方,却不见此处也有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夜色中的乌篷船上,沈容盯着炉火幽幽叹道,“胡虏金戈在北而洋夷舟炮在南,国中又有闯献之贼,邪(河蟹)教之徒,故而我更赞成恒之会上所言,目下华夏民族的当务之急,首要图存,次为发展,再后才是弘扬海外。故而敌人再贪妄、再狡诈,只要手段比我高超,技艺比我精熟,我们便要虚心向学,争取会通以求超胜。三宝太监曾言,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故而西洋人垄断贸易航线,中夏也要争上一争,西洋人贩运商货大谋其利,中夏的商船也要直抵欧罗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