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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1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陈公明道了谢,接过瓷盏一饮而尽。待喘息稍匀,方又急切劝说道,“湖广战局危急,恩公绝不可领旨赴任!邸报多有隐匿粉饰处,那些老滑只将溃败称作‘转攻’,失守瞒作‘鏖战’,实则西南已系于一发之间。薛青玄保举先生,当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歹心。公明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圣意,只能将实情告知恩公,盼恩公莫要错蹈机阱,以致尸骨难存!”

昔日林又汲为掩盖康平公主的真实死因,在禁宫朝野大兴冤狱,江永和陈公明皆受其害。沈蔚抛掷千金打通关节,终于说服太后出手,劝皇帝停止追究。陈公明因此获赦,几经调查得知真相,对江永夫妇愈发敬重。此后他算尽机关,丢尽廉耻,展尽本领,一步步攀上高位,令曾经轻视、侮辱、欺蔑他的人俯首帖耳,却从未对救命恩人江永藏过一分私心。今番劝阻江永出浙入湘,不仅已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便是万民之生死、国朝之安危、华夏之存亡也顾不得了。

“然而圣上谕旨已下,尚方宝剑已授,为人臣子,怎可推诿拒却?”

“便说身染重疾不能于行,若是留都催促益迫,就装疯卖傻以求保全,”陈公明急道,汗水打湿的额头在烛光下直发亮,“大不了丢官保命,从此归隐林泉,也比落入火坑不得善终要好上千倍万倍!”

“公明一心为我着想,江永万分感激。然而适才我已下定决心,不破贼兵誓不回还,”陈公明还想诤辩什么,被江永缓声打断,“如今湖南情况究竟如何,还请公公告知些许内情,江永定铭感五内。”

“江先生,薛青玄等人要调虎离山落平阳,您万不可上他们的当!”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况先帝待我有深恩,江永不能不报,”江永拂着袖上褶皱,淡淡道,“罢了,便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陈公明向他凝睇良久,仍不死心地问道,“江先生当真要舍身成仁吗?”

江永忆起与座师杨光中最后一次谈心的那个夜晚,沉闷的炮火打亮几处苍穹,细语蒙蒙,从领口袖口钻进心里。他永别了虔心敬奉的座师与皇帝,在为官与为臣的信念崩塌之时,如骤失巢穴的幼鸟般惶然无措——那是一种独他领受的旷世孤独,不认命的、不悔改的、挣扎的、坚毅的灵魂接连沉进黑暗,荆天棘地之间再无人同行,过去的痛苦已经饱尝,前方的道路不知会通向何方。

看似堂皇的宫殿碎了金瓦,朽了梁柱,坍了御座,旺盛大火与浩荡人潮将它重重围裹。做个维修缝补的瓦木匠固然难济其事,然而改换门庭、反戈一击便能挽救苍生吗?大争之世是野心家与阴谋家的舞台,而只让广大良善之民沦于无尽的水深火热,道德纽带被肆意破坏,人的性命贱如草芥。李翊建立大顺,定都西安,其兴过速而其衰也忽,昔日的手足饱受防范,帐中的智囊资质凡庸,兼之其身体每况愈下,膝下又无子嗣,身后之事尚难预料;张全寿建立大西,定都成都,却只割据一隅,无力扩大版图。其人生性残暴又刚愎自用,在成都早已是怨声载道,身死国灭且有日也;萨人建立大景,定都北京,是三者中根基最稳固、实力最强大的政权。然而其主年纪尚幼,以摄政王都仁为首的贵族集团内矛盾重重,未来局势恐生异变。更重要的是,萨族非我族类,昔日俯首称臣,后见大宣日衰,竟敢举兵叛乱。江永作为大宣子民,又岂能身事异族、背祖叛宗?

而周绪之山东、辽东及贺洵之河南,物资不足而实力有限,又夹于多方强国之间,一二代内尚有报效旧主之心,此后欲求生存,唯见风使舵、依附强国耳。

怒浪急潮排山倒海,华夏民族的出口究竟在何方?

江永的眸中暗了神采,垂首愁惨无语。公明以为他已默认,长叹道,“恩公荩忠奉君,恫瘝在抱,公明愧不如也,”他弯下腰,不甚文雅地从裤中夹层取出一本小册,“我猜到您可能会如此答复,故而已趁夜将宫中所听所闻记在册中,只盼能略示湖湘战况,为恩公聊解燃眉之急。”

陈公明长途跋涉,汗水已不知将袴裤反复浸透了多少遍 。江永却丝毫不在意书页散发的气味,满怀感激的双手接下,“啊,此物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公明,我欠你多矣。”

“天色将明,我不能久留府上,这厢先告辞了,”陈公明长身作揖,心中百感交集,“此去艰险,惟愿恩公力挽狂澜,逢凶化吉!”

临走之前,他又低声对宋景迁说道,“宋先生,我出京当日,恰听见薛青玄举荐您重掌宪台。今上虽未同意,却也动了用您牵制江先生的心思,宋先生不得不防啊。”

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夜色渐渐消隐,江永在恩师面前将书册翻开,上面赫然是陈公明在暗中偷记的见闻,从御前奏对、出纳文书到侦骑密报、内外闲言,潦潦草草铺满十几张纸。真假虚实堆在一处,把江永原本迷茫的头脑搅得愈发混乱。他开始着手分析各条目的可靠与否,忽听恩师慨叹一声,“果然是杨光中教出来的学生,写出的字和他倒有七八成相似——顿笔重,笔锋尖,都是大刚易折,死不夺志的主。”

由浙北上、直扑京畿的计划彻底失败后,原本兵分两路的白教教众全部自闽入粤。粤中盗风炽盛,会社纷立,又恰逢三十年未见之大(河蟹)饥(河蟹)荒,官绅趁机哄抬物价,与被逼得只能聚众强索米粮的百姓频发冲突。零星的暴力事件转化为有组织的打(河蟹)砸(河蟹)抢(河蟹)烧,白教趁势吸纳教众,迅速在粤西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