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16)
“然而武昌属于胡元秉的防区,他会轻易允许我们通过吗?”江永提出异议,“何况他的部队一向以不守军纪、如匪如盗着称,我们携带粮草辎重前往,可会是羊入虎口?”
“这……”李立本沉吟片刻,“江兄于贺洵有救父之恩,可否先进入他治下的黄州、德安、承天,再趁胡元秉不备,伺机潜越荆州,进入湖湘?”
“且不论潜越一事能否实现,便是向贺洵借道,怕也是棘手得很,”江永又摇头道,“一是先前提到的原因,我亦担心贺洵趁机收缴物资、歼灭军旅,二来,贺洵恐怕也担心朝廷声东击西,派我等借道黄、德、承,实有图谋三地之心,故不会轻易同意。旧怨未结,再添瓜葛,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不等李立本回应,江永的手指已敲向一个地名,“立本,传令下去,大军三更起床,四更拔营,咱们出发去赣州!”
江永率千余兵马抵达赣州时,赣南巡抚张垣已在城门前恭候多时,一见江永下马,连忙拱手上前,不料却被另一位官吏阻拦,只好悻悻后退。那名官吏身着青色圆领袍,腰系钑花银革带,乌纱帽下那张胖脸正挤出嬉怡的笑容,“南阳王府长史江不疑携赣州大小官员拜见江总督。总督为国家社稷不辞劳瘁,亲赴前线剿灭跳梁,真乃群臣之典范,官员之楷模!今日莅临赣州,是我等无上的荣幸……”
江永努力压下对眼前之人的反感,拱手回礼道,“多谢南阳郡王及张巡抚厚爱,长沙战事紧急,大军不便久留,还请张巡抚为诸位将士备些饭食,再补充些日前被雨水淋湿的火药,我们稍事修整便要出发!”
“江总督信中所提之物张垣早已备下,还请诸位随我入城,”张垣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应道,“我另在舍下备下一桌便饭,请总督务必赏光莅临。”
依照《大宣会典》,只有亲王可设五品长史一职。昔日林新梓继任唐王,自有长史相佐,然而后来因事获罪,释放后只恢复了郡王一级的待遇,再设长史便是僭越。江不疑听出江永话中的敲打之意,内心已是又羞又愤,现在见张垣要宴请江永,更是气到胡须乱颤,“南阳王也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江总督如何能去你的府上?”
“南阳王英明神武,江永怎不久仰?然而朝廷官员私见郡王多有不便,还请王爷和江长史海涵,”江永老于话术,一出口便将三尺锋化为绕指柔。他安抚住江不疑,又对张垣道,“时间紧迫,我和将士们简单吃些便好,怎敢再叨扰府上?”
“不叨扰,不叨扰,巡抚衙门都在舍下亟待聆讯呢,”张垣见江永已是应允,眼睛一亮,“江总督,请随我来。”
江不疑乃林新梓爱妾之兄,凭借姻亲之谊而入职王府。其人贪婪而残酷,跋扈而骄嚣,当地官绅无不侧目而视、切齿而谈。然而此人偏又擅长粉饰钻营,虽有重重劣迹,为郡王办事却十分得力。林新梓对他又爱又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特别计较。
若仔细算来,江不疑还是江永的远房族兄。江永的高祖父便是江西人,昔日随王阳明讨逆战死,其妻将子女带回余姚娘家抚育,由此江氏才有了余姚一脉。而江不疑与江永的高祖父是亲兄弟,论亲则勉强出了五服。江永待江不疑与生人无异,却不知对方是否曾浓墨重彩地同人说起。他见饱读经史、谦冲自牧的林新梓对这位“长史”偏宠有加,心中不免丛生疑虑。然而自古疏不间亲,江永只能缄口不言。
他在张府小坐片刻便回到军营巡视。三个时辰后,物资粮草一应备齐,重新集结的大军浩浩荡荡地驶出城门。
星辰刚刚落下,迷离的晨雾流泻在山峦与江水之间,一片灰蒙,一片白茫。近处的道路仿佛融化在霏微细雨中,只留了脚下几寸实地。江永小心翼翼地控辔前行,无暇顾及江不疑在身侧喋喋不休。
直到江不疑忽然拽住了他的马的缰绳,“江总督,南阳王正在城楼上送您呢。”
江永这才从马背上回身,抬头向城楼眺望。
他见林新梓如混沌中的一粒尘影,想林新梓见他亦如是。二人郑重地遥遥一拜,又各自向各自的雾中走去。
绕道赣州多花了十日。所幸冯闿兵力单薄,奇袭未收成效。胡豫率军及时赶到,抢先拿下城外高地,阻遏住教匪的进攻。冯闿气急败坏,下令持续攻城,最终在一次督战时被炮弹打中,当场身亡。
江永进入长沙时,丁之航正打着“为安养国大丞相报仇”的旗号,倾巢奔赴长沙。
四日后,他们对长沙形成合围。
足覆荆棘(一)
从赶到长沙至匪兵围城的四天时间里,江永几乎没阖过一次眼。
城墙为弘光元年拨款修缮,不到五年,自然坍圮之处已有十余,军械库常年关闭,推门才见四壁如洗,储备仓中杂物成堆,翻找后竟寻不到一颗粮食——想来这些年此地风雨甚大,使得城墙倒塌,兵器锈蚀,火药遇潮,粮食霉烂,或是人心犹贪,竟然不顾城池安危,偷工减料,倒卖国资,贪墨渎职,中饱私囊!“城防后勤如此空虚,全系前任县令腐败怠政,着实令人可恨!”兵临城下,长沙县令还在撇清责任的同时向江永诉苦,“下官初到长沙便遇冯闿围城,为抵御敌军,已用尽府库之银、发光军库之兵,刮磬仓库之粮。如今白教卷土重来,入城协防的士兵数以万计,每日所需不下千钱,下官实在是难为无米之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