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18)
调遣浙兵,名为“协助”,实则“监督”。邵麟明白这是江永对自己放心不下,只能强作平静地拱手应承。
“兵锋将至,你们可曾拜谒过吉王?”江总督又突然问道。
邵知县悻悻摇头,“自上次围城之后,吉王府四门紧闭,已多时不见外客了。”
江永的眉间有一瞬轻蹙,随即又迅速展开,“我知道了,多谢。”
他们继续前行,街角忽然闪出一道人影。江永看清来人,眉头总算顺理成章地拧到了一起,“伯贤,你这是怎么了?”
董齐生长官舍,父母拱璧视之,亲友贵公子待之。衣鲜食甘,嗔喜任意。直到近些年随江永四处奔波、往来酬酢,其娇贵之性稍敛,却依然是可服布旧之衣而不服破污之衣,可食粗粝之食而不食残剩之食。今见董齐大帽歪斜,青袍染尘,袖摆被扯出裂口,就连束腰的蓝绦也不知所踪,江永心中大异,一面询问原委,一面快步走到他面前。
“适才我带兵巡街,于湘春街发现几名在百姓家翻箱倒柜、抢掠财物的士兵。学生上前交涉,未料他们不仅毫无悔意,还竟敢大打出手。所幸立本兄及时赶到,方将暴徒尽数制服——先生,您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江永面色晦滞,本已落索的内心愈发沉重,“把人带上城楼,本官亲自审问。”
天色未暝,潮宗门城楼上响起一声号炮,随即锣鼓齐鸣,战旗升扬。门前阔道人声鼎沸,枪戟耸立的城头上,江永与邵麟、胡豫等官员将帅正襟危坐。
“启禀总督,重犯王九、洪大强、罗范典已缚至城下。”
“带上来。”
“是。”
不消多时,三名五花大绑的士兵已被押上城头。经过几番搏斗,三人如今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其中一人更是被打破了脑壳,鲜血顺着脸颊不住滴落,在阶上划出一道曲折的殷红,令人触目惊心。
江永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三人,偏头问向一旁,“是不是这三个人?”
曾经趾高气扬的兵痞已是灰头土脸,遭到抢掠的一家仍只敢小心翼翼地探去一眼,又在惶悚中轻轻点头。
“欺负你们的可还有别人?”
受害者立刻连连摇头,“没有了,没有了。”
兵燹未已,礼乐尽崩,狂狡大作,黔黎失怙,江永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问邵麟,“邵县令,此三人枉顾军人守土之责,肆意劫夺民财,被揭发后更是抗法拘捕,依大宣律法,应判处何罪?”
“下官,下官……”
董齐见邵麟犹疑,径自截过话头,“回总督的话,根据大宣律法第二百零八条,凡军人非奉调遣,私自于境内掳掠者,不分首从皆斩。本管头目钤束不严,各杖八十留任。将领知罪故纵者,各与犯人同罪。”
“本官领天子尚方剑,有便宜行事之权。大战在即,百事从简,尔等所犯之罪既明,则无需拏解兵部、转送法司究问。执法官何在——”
“这不公平!”受伤最重的洪大强奋力昂起头颅,大声抗辩道,“上面的人扣军饷、吃空额,抢人家积蓄,睡人家闺女,你们一点也不管。兄弟们饿着肚子、穿着破衣在这流血卖命,还没到老百姓家拿点吃的就要被问罪砍头,凭什么!”
江永面沉如水。这不是个可以讲道理的时代,三名欺压百姓的士兵不被明正典刑,则军纪不能整肃,民心不能安定,但若因其人之言而盘查军官,从严查处,则军中人人自危,莫说守城重任难以托付,若是激起哗变,则满城生灵涂炭何处?他握紧了拳头,“执法官何在?”
又是一声号炮,三颗头颅已悬挂于城墙之上。
原本喧闹的街道登时鸦雀无声。
“大战在即,此前尔等所为,本官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若再有欺压百姓、侵吞粮饷的事情发生,本官定依法定谳,绝不轻饶,”江永屹立城头,向楼前的兵将肃然宣布道,“至于朝廷逋欠军费,我定会想办法为你们补齐!”
士兵们扬着头,脸上写满了麻木与不屑。一位老兵率先发话,“之前那些当官的也都是这么说的,结果他们升官的升官,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咱们还是什么都没见到——江大帅,你让我们如何相信你?”
江永将一卷盟约扔下墙头,“江永在此立誓,一与诸位同进退,二与长沙共存亡,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士兵捡起盟约,请识字的老学究念过,解释过,纷纷用刀锋划开拇指指腹,在文卷的空白处按下自己的手印。
“适才发生之事,你们可有耳闻?”
“自五省总督江永抵达长沙,短短半日城中大事频发,不知周长史指的是哪一件?”
吉王府长史周胤嘉压低了声音,“刚刚恒裕布庄的梁掌柜传来消息,江永的幕僚董齐邀城中大户至总督府赴宴,席中逼迫每位商家借出数万白银,虽立了字据,但他们已不寄希望于能够清还。”
纪善吴俊驰哂笑道,“我当是何事,江永盘剥富户便让他盘剥去,到时候众叛亲离的又不是我们,周长史操的是哪门子心? ”
“那些商户皆与王府交情匪浅,江永也敢向他们动刀。来日若是登门请我等助饷,凭其麾下数千兵马,吉王府恐怕难以拒斥啊!”
“吉王乃英宗后裔,自不可与下民相提并论。皇朝犹在,若外臣敢伤亲王分毫,则满城齑粉,不可稍赎——江永久历宦海、知时明势,逢此危难关头,想来不仅不会加害我等,反而会派兵保卫王府哩!”
“大宣摇摇欲坠,朝廷冰山难恃。王府堆金积帛、稻米满仓,不正好能解城中断炊缺衣之困?千金埋于卧榻之侧而不动心,你当江永是圣贤还是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