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19)
“永乃封疆之臣,当尊朝廷大体,就怕他剑走偏锋、借刀杀人,”王府教授阎甦分析道,“吉王在民间积怨颇深,一旦江总督升堂审案,难保不会牵涉王府。届时浙兵过府要人,我们是给还是不给?”
“他不敢动王爷!”
“他的确不敢动,”阎甦苦笑道,“但他可以策动百姓向王府发难,民怨滔滔在前,兵怨汹汹在后,而官衙不加以堵御,其后果如何,何需我来直言。”
吴俊驰在心中反复掂量,猛然一拍大腿,懊恼道,“上次长沙知府携阖衙官吏跪于端礼门外求王府出资助饷,我等就应劝王爷略破家财、争取民心,而非教他说‘孤库中钱粮有数,只有承运殿一所,老先生等拆去变卖充饷’!”
周胤嘉冷笑一声,“而后蔡知府京师授首,只因他一句‘承运殿无人买得起,唯丁、张为受主’!”
“蔡锦弹劾王爷恣行不法、嗜利刻害,王爷衔恨久之,誓要断其性命,我有什么办法!”
“于是吴纪善就诬人谋反,助纣为虐?”
“阎甦,你放肆!”
“吵什么呀,真烦,”凌乱的脚步在堂中响起,来人四十余岁,体态臃肿,珠玉满身,圆润的脸颊被醇酒熏得绯红,正是王府的主人林同焕,“这么晚了,你们找本王何事?”
“禀告王爷,江永已抵达长沙……”
“江永是谁?新任长沙知府吗?”
“回王爷,新任知府廖图南月前已经就任,听闻教匪攻城,潜逃湘阴至今未归,”周胤嘉默默叹了口气,“江永乃今上新任命的豫、晋、陕、楚、川五省总督,手握尚方宝剑,揽湖广军政大权于一身,王爷切不可漫然视之!”
歪靠在王座上的林同焕醉得两眼发直。周胤嘉使了个眼色,一旁的侍女忙端来热水为吉王敷面,林同焕情不能已,竟当着诸位官员的面对她又搂又抱。侍女尖叫着想要闪躲,反激得同焕呼吸愈重。堂中三人见情势不对,连忙躬身告退,慌不择路地逃出王府。
三位年过半百的老先生倚着端礼门外的宫墙大口喘气,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微弱的呻(河蟹)吟啼哭声与肆意的狞笑声。吴俊驰揩去额上汗水,转头看向两位同僚,“明日……再同王爷……说清利害,不知……可能来及?”
周胤嘉支撑不住,一下子瘫软在地,“好在总督府设鸿门宴,城中富户不敢不去,吉王府却可拒绝。董齐那个黄口小儿敢称他们‘家财万贯,既不逃亡乡下,又不捐助城防,必有资敌之异心’,却不敢信口诬告王爷。明日再商议对策,应当来得及。”
阎甦本欲表示赞同,忽见一队人马向他们走来.阎甦看清为首之人的官袍,点头遂成摇头,“恐怕来不及了。”
“可是江总督?”
骑在马上的江永拱手见礼,“正是。”
“可是来拜见王爷?”三副苍老的身躯拦在马前,皓须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夜色深沉,非拜谒之时,还请江总督暂且归府,改日再来吧。”
“老先生们恐有误会,江永并非是来谒见王爷,而是来吉王府传答今上口谕,”江永翻身下马,将尚方宝剑举在头顶,“圣旨到,开正门,设香案,请吉王林同焕速至承运殿接旨!”
足覆荆棘(二)
江永来到承运殿时,吉王林同焕仍在宿醉中沉酣。他仰躺在地上,如一瘫裹进绸缎褶皱中的烂泥。内侍宫女苍蝇般围了一圈,绕着烂泥嗡嗡作响。偶尔有只被挤出阵列,飞转一圈又回到原地。刚进殿中的三位老臣也踉跄加入,半蹲在吉王身边试图将他唤醒。江永冷眼观觑半晌,吩咐门前的内侍道,“去冰窖打些水来。”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林同焕如受惊的兔子般一坐而起,猩红的双眼陡然睁大,“谁!谁!看本王不杀了你!”
周胤嘉等人不住向他身后使眼色,林同焕转过头,微染风尘的绯红官袍映入他的眸中。官袍主人的面容凝重而威严,灼灼目光如利剑般扫开他的酒意。林同焕打了个哆嗦,“你是谁?”
“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五省总督江永拜见吉王殿下,”皇命在身,江永只向他行以轻礼,略一弯腰便兀自直起,“圣上托我问王爷几件事情,还请王爷如实禀告。”
吉王仍然呆立殿中,“岂知你不是在骗我?”
阎甦暗里大摇其头,凭江永之位尊,兹事之体大,若非真有圣谕,他怎敢当众问罪亲王?如今王府存亡全在其一念之间,吉王却仍是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江永不在圣上面前添油加醋已是不易,盼他妥为说辞则近乎妄求——何况王府的膏粱金银还有怀璧之罪!
江永从腰间解下剑扣,将三尺尚方剑横在吉王眼前,“尚方剑在此,睹物如见君,吉王还不跪拜?”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周胤嘉急道,“诡疑圣谕、忤逆天使乃大不敬,王爷还不跪下!”
林同焕置若罔闻,径自喷出满口酒气,“他就是在糊弄本王。”
江永的脸上并无恼意,只用右手缓缓抚上剑柄。周胤嘉惧他抽剑,大声提醒林同焕,“王爷,快跪下!”
“锵锒——”剑身上的龙凤凿纹伴着出鞘长剑腾飞展翅,满室烛光照进剑上北斗,激射出凛冽清光。吉王的神思有一瞬摇驰,顷刻间已有总督府的士兵踢向他的膝弯。林同焕趔趄着扑到地上,双肩被死死按住,令他不得起身。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吉王殿下,这下微臣可以代皇上问话了吧?”
江永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命左右展开在吉王面前,“前湖广巡按崔无恙形迹僭越,潜蓄谋逆。陛下闻之震怒,特命我来此一问,奏本所述是否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