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1)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殿下逼杀官僚,戕害军民之时,何曾放过他们?”江永争锋相对,“殿下坐拥四万余亩王庄,却仍大肆侵占良田,令无数劳苦之民流离失所,千万饥寒之众转死沟壑。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献贼焚掠全城,长沙百姓皆遭其难。殿下不哀恫瘝,不恤民力,竟为重建宫邸强征夫役,令其昼夜赶工,饱受络绎之苦。百姓不堪其命,任劳累死者十有一二。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怎会有这种人,站立时如芝兰玉树,烨然生辉,洒下的阴影却如恶鬼罗剎,阴森可怖!林同焕如今已是怒也不会,惧也不会,哭也不能,言也不能,只是身子一个劲地往后缩。然而无论他退缩多少,那道索魂的暗影都一直缠缚于他,直到将他逼入墙角也不放过。林同焕只觉自己已至崩溃的边缘,声音愈发歇斯底里,“你究竟要干什么?”

“数月之前,教匪围城,蔡知府劝殿下捐饷不得,反受构陷,惨遭极刑。其身后宗族四散,家毁人亡——老母受惊而亡,幼弟毙于杖下,寡妻更是遭人凌(河蟹)辱,一尸两命。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殿下袭爵以来,屡派内侍至民间搜罗美女,不论年少年老,不论已婚未婚,一朝选中,即刻入宫,旬月之后,宠衰爱弛,只能为奴为婢,幽困终老。离家索居之女,孤寂早逝,妻离子散之家,难渡霜雪。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林同焕的躯骨被锋利的话语寸寸砍断,他瘫软在地,双腿踢蹬几下,终是无力站起。

江永抽出尚方剑,扔到他的手边。刀锋在砖面敲出铿然脆鸣,如末日丧钟般回荡于偌大的宫殿,“殿下作恶多端,罄竹难书,这阳世已留不得你,还是速去先帝面前请罪吧!”

林同焕面色瞬间煞白,他怔愣地望向江永,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中看清自己的狼狈。他又恼又恨,突然回光返照般生出一股力气,抓住剑柄挺身站起,“江永,本王要杀了你!”

江永不动声色地拨开直指自己的剑锋,“本官乃五省总督,钦差大臣,今尔斩某,如刺君王。城中八千官兵,必将正罪讨逆,亲眷不留!”

殿外喊杀震天,兵刃的弧光划开暗夜,渗出腥热的鲜血。王府豢养的亡命之徒与市井无赖尚未退去,不明所以的内侍宫女又涌了进来,总督府的士兵力渐不支,却依然死战不退。而后端礼门开,援军赶到,局面扭转的同时,狂风卷起的是更多惨呼与呻吟。

七扇朱门再次洞启,烛光涌出大殿,压低了门外的喧嚣。江永负手而立,向阶下庄严宣告,“吉王反迹属实,今已认罪伏法。尔等速速放下刀枪,以求朝廷宽免!”

殿内,林同焕倒在血泊中,自刎的长剑已被收走。光影错落,竟似是蜷在江永脚边。

阎甦怒喝道,“江永,你胆大包天!”

“身为王官,尔等不导王以德义,约王于侈肆,反逢迎取悦,倡导其间。吉王椎埋匿奸,杀人夺市,啸群聚众,阴谋不轨,既为自取灭亡,亦由下人拨置。尔为王府辅导之官,今将主上牵累至死,又有何面目去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败局已定,死期将至。阎甦微一愣神,随即仰天大笑,“好一个谦谦君子,好一个国之柱石!我本道江恒之乃洁身自好之士,却不料你与衮衮诸公一般,皆是心黑手狠之徒!”急火攻心之下,他的口中喷出鲜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阁下好自为之!”

江永没舍他一寸目光,轻轻一挥衣袖,便在侍从的护卫下走出王宫。

身后有长刀举起,头颅落下。

“扫清战场后,将俘获的力勇带回,改编入营以充实军力,”江永在青石桥上停步回观,承运殿如一方玉印,草草给这座城署了姓名,却从未管何人许它宣布拥有,“另外,将宫人全部赶往后宫,派兵牢牢看住,不许放出一人——至于其他的事情,待本官明日一一料理。”

“是。”

江永走下青石桥,将自己融化在黑夜中。

林同焕并无谋反之志,但他绝对死有余辜。

咸嘉以来,天灾不断,继而有流寇席卷,建虏叩关,官绅加紧揽财,百姓苦不堪言。宗藩却只问“何不食肉糜”,兀自沉浸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幻象之中。林同焕重建的吉王宫,奢华精巧较原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室屋八百间有奇,周以城垣濠渠,几占长沙十之七八。王府的各种供支劳役,皆由百姓承担,四万余亩王庄禄米,亦出自百姓之手。长沙之民不胜其苦,何人不愿与日偕亡!

江永走出端礼门,眼前豁然开朗。火把点亮了整条街道,王宫的城墙已被炸开几处缺口。官兵们正井然有序地用工具敲下大块城砖条石,马不停蹄地运上城楼。胡豫与董齐一面来回巡视着搬运进度,一面大声鼓励道,“大家都辛苦了!每人运完三块砖石就能回去睡觉了!”

“长官,别说三块礌石,就是运十块咱们也愿意啊!”

“是啊是啊,我觉得今晚可有力气了,就算干到天亮也不觉得累!”

队列中传来士兵兴奋的呼喊,其他人也跟着一齐喧笑。江永站在路边休息,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披衣出户,将温茶热水塞进士兵手里,将厚砖巨石抗在自己肩上,竟在心底寻不到一丝轻松与欢愉,只觉无比惆怅。

足覆荆棘(三)

闻说金陵城的繁华,便是仙人也会贪看。

他们乘鸾而至,从袖中飘出一瓣仙乐,婉转的长歌便在风中一缕缕浸散;他们欢饮彻夜,举手采下漫天星辰,投进酒盅里候它悠悠化开。他们取下高台的红烛,将软红用雕栏画槛绞碎,洒在河上变成十里灯火;他们恣意泼墨挥毫,落笔之际有祥云脱墙而出,载着宾客在仙境遨游……临别之际,他们用手指朝金陵一圈,便有无形的旋涡将一切欲望牢牢牵住,时间随之停滞,空间随之扭曲,于是沉水迷迭之香千里不散,笙箫丝竹之声竟日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