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2)
秦淮河上,一半是月华凝成的白霜,一半是锦绣燃烧的火色。江永将小舟停在红白之间,喃喃叹道,“恨无百千九州之地,可止家国之争,恨无亿万钱帛之物,可充欲者之心。”
“纵得百千九州之地,亦分封不尽宗亲戚畹,纵有亿万钱帛之物,亦装填不满府库宫藏。彼之欲者无穷,故攫取之心无尽,百姓孰可免贼虐残酷乎?孰可免饥寒劳苦乎?”
“伯韬兄,你来了。”
赵略粲然一笑,也随江永坐在船艄,“如此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愚兄倒是第一次来,”他掬起一捧脂浆,“应怜商女,不见国愁,犹唱□□遗曲。”
“失天下者不在樊楼,乱家国者岂是商女?小杜之责苛矣。”
“生逢末世,狂狡有作,万方有罪,无非轻重之异,”赵略用白袍擦净双手,又道,“争妍献媚、斗胜夸奇而不知丧乱之将至者,商女、名士、官绅、豪强、公侯、君王也;倨上卑下、行险侥幸而不顾廉耻之沦亡者,贩夫、走卒、流民、兵勇、工匠、商贾也。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为国为民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也。然为利己而害人,为富家而穷国者,风气于兹烈甚。温良恭俭之人早已椎膏拆髓,安有茍全之理?”
江永苦笑摇头,“有道是君子不为己甚,伯韬兄,恕之一字,还是当终身行之啊。”
长板桥上的洞箫如泣如诉,笼在用云雾织成的薄纱间。乍起的寒风摇碎了灯火,将月色一点点渡凉。赵略长叹一声,“固知魂魄一去,将同秋草。恒之,你又何必欺骗自己。”
江永没有应答。一滴清露自天际跌落,卷起千丈漩涡。霎时风雨大作,舟楫倾覆,二人在颠簸的暗河中摸索寻得一落脚之处,仰头见明月辟易,星烛已老。四向火光幽昏,将充斥天地的黑暗照出深浅。
长蛟狂舞,翻动旷漾之水;猿猱悲啸,摧落擎天之山。柔者靡之,固者脱之,规者旋环之,矩者颠倒之,轻而泛浮者硠礚之,重而高大者前却之(注1)。挣脱禁制的恶鬼残魂自障雾倾巢而来,凄凄哀鸣锁住将开的河川。一道闪电掷下浓云,天地奄忽一白。江永这才发现,山巅坠落的,不是碎石,而是白骨,河中涌流的,不是刺骨寒水或浑黄泥浆,而是咸腥的,黏稠的,殷红的血!
青光被迅速吞噬,六合复归暗寂。江永下意识向后退却,脚下发出“喀啦啦”的碎骨裂响。他大声惊呼,“伯韬兄,此岂修罗地狱哉?”
回首萧瑟处,舟中已无人。岸边有城楼森然耸立,潮湿的鬼气缠缚着它。莹碧的磷光涂亮城头的额匾,渺渺茫茫,虚虚浮浮,江永引颈细观,依稀辨出一个“大”字,另一字的比划层层迭迭黏在一起,上窄下宽,有如一座宝塔。
“大宣——”
黏稠的血水咬住江永的裤脚,将他死命往深渊中拖去。江永紧紧抱住半朽的树端,看鸷鸟徘徊,红雨作雾,看舟楫摧折,城池倾坍,看森森白骨,颤颤微光。一只盍旦张翅划过苍穹,口中念念有词,“江永,看清楚了,照亮你前方尺寸之路的,竟是谁人脂膏!”
竟全然是江永自己的声音了。
江永在轿中睡意悄起,忽然精神一凛,睁开了双眼。许是连日的劳顿将意志削弱些许,以往强压在心底的惶惑愤懑夹杂着恐惧与迷茫一齐翻涌上来。城头挂着更多首级——他们没死于敌人手中,却因剽劫闾阎、污辱王宫而毙于友军刀下,街上倒着更多尸骨——他们没死于流贼马前,却因偷盗府库、更相抢掠而毙于乡邻门外。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注2)!人心似水,处之稍有不慎则决九川而致四海,怀山襄陵莫之能御。江永恨自己不能洞察于先,理水失策反引山洪,最后竟要以人头来息其汹怒、平其澜波。一念及此,他忽觉手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适才收回尚方剑时沾染的鲜血,还是在离奇的梦中落下了水去。他喃喃自语,“伯韬兄,德既不存,法亦失效,今天下以诈力争胜,华夏之民如蛮夷何,如群兽何?”
“江永,看清楚了,照亮你前方尺寸之路的,竟是谁人脂膏!”梦中的白骨没有老少之差、男女之别、服饰之异,如蔽江而下的木杮遮住了江永的去路。离他最近的烛火在骨缝间迎风摇曳,点亮它的是一具饱受摧害的残骨——正是他的父亲。
“虽曰干戈兴,学校废,而礼义衰,风俗隳坏,至于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尝无人也(注3),”他稳住心神,自答道,“必有不与时与而沉沦于下之人,洁身自负而委身草莽之人,更有不屈势利、不违仁义而为民请命、舍身求法之人,抱定宗旨、矢志抗争而不计安危、前仆后继之人,还有——”
“孩子!”赵略的声音再次响起,“救救孩子!”
现实的风自帘缝吹来,争执与脚步声渐起,江永这才发现轿子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听出董齐的声音,遂将轿帘掀开,“伯贤,发生什么事了?”
“先生,这里有——”
“恒之叔叔,”被拦在路边的青衣公子高声打断董齐的话,理直气壮地穿过层层阻拦,跪在轿前稽首而拜,“小侄赵煜阳拜见恒之叔叔!”
“落轿!”未等官轿停稳,江永已快步走到煜阳面前,将他扶起细细端详。五年未见,曾经的总角孩童已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眉目间刻下越来越深的故友的痕迹,令他一时难辨今昔。“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啊(注4),”他在心中深深喟叹,又关切地问道,“煜阳,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