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3)
“恒之叔叔,是这样的,”赵煜阳向江永解释道,“长沙岳麓、衡州石鼓及附近几所书院共同创建了湘楚文社,煜阳蒙同学错爱,忝任副盟。近日听闻白教卷土重来,遂召集学子五百余人来此,愿为守城略尽绵薄之力。”
“胡闹!为国守土乃官兵之责,何须学生亲临战阵?家国之存续、民族之未来皆担于尔等之肩,倘有一人身死,江永百身莫赎!”江永蹙紧眉间,“此地危急,你赶紧带同学返回衡州,官兵会护你们一路周全!”
“教匪此次倾巢而出,而长沙守军数量有限,恳请恒之叔叔莫要再为侄儿分散兵力,”赵煜阳再拜道,“何况煜阳听闻,丁之航的先遣部队距此已不过百里。此时出城若与教匪狭路相逢,同学们恐有性命之忧。恒之叔叔,与其让我们身死道边,不若允我们暂留几日——总督府但有差遣,湘楚文社必不推辞!”
表面恭顺,骨子里却与他父亲一样,固执得很。江永颇感无奈,“教匪据此不远,你是从何得知?”
“北上逃难与进城避灾的百姓皆安置在城北,侄儿适才经过那里,是从他们口中得知的,”赵煜阳见江永语气放缓,眼神忽地一亮,“恒之叔叔,我们可以帮忙照看无家可归的百姓,保证他们无饥渴之忧,无冻馁之患!还请江总督收留我等!”
“江总督”都叫了出来,看似恭敬谦卑哀哀以求,实则以情相挟誓要如愿。江永被他气得想笑,又努力板起脸,“只可惜总督府住不下五百多人。”
“我们都住在岳麓书院,恒之叔叔如有要求,直接派人通知侄儿便好!”
“你们都已打好主意,还需我收留什么?”江永反唇相讥,语气难得生出些许轻快,“既要吃长沙的米粮,本官自不会让你们空虚度日——不过我们要约法三章,”他朝赵煜阳伸出三根手指,“一,一切行动只在城中,严禁出城,二,必须按照总督府的指示行事,不许盲动,三,煜阳,你随我住在总督府。”
“恒之叔叔,侄儿和同学住在一处……”
“这是总督之令,遵从与否,你可以自己掂量。”
火是第二天傍晚烧起来的,城外升腾的浓烟透出血色的反光,又随着夜幕的降临烫红一天星斗。城外本已疏散完毕,此时又从茅舍瓦屋中烧出些人来。他们眯着眼,弓着腰,吃力地挪动着没带进城的桌椅箱柜。一架接着一架房屋在他们身后倒塌,扬起的尘土与白烟将每一寸空气都灼得滚烫。被压在废墟下的火苗翻了上来,迅速连成一片洪泽,向微不足道的负山蝼蚁们盖去。惶恐的哭嚎与咳嗽被掩埋在呼呼的火啸中,到处都是“噼剥”的爆响,有重物从高空坠落,砸出轰隆巨响,有生灵被卷入火海,挤出凄厉嘶鸣。空气中充满着焦煳的气味,梁柱、丝绸、人的各不相同。严密监视火情的士兵踢开脚边焦黑的野狗,佝偻着身子去火中救人。每拉出一个,往往连汗水也顾不得擦便破口大骂:“该死的,你们要钱不要命了!”
“一辈子就这些东西,一把火烧了,将来还怎么活哟……”
“江总督下的命令,要哭找他哭去,”士兵没好气地将他们搡出火场,“你们不要在这妨碍公务,快进城去!”
城外的大火燎起了城内的怨愤,每个人都像是一团火,在城门守兵拉起的人墙处摇曳、舞动、翻腾、癫狂。湘楚文社的学子在东长街与长春街的街口搭起两个讲台,反复不断地向大家解释为何要坚壁清野。一些火苗被暂时压伏,另一些则跳得更高,“他们烧得是我们的家当,你们当然不心疼。你们这些公子哥儿,大老远过来凑什么热闹?”
“大娘您想想看,城外的房屋没有城墙保护,很容易就被匪徒占了。到时他们吃我们的米,睡我们的床,吃饱休息足再举着刀来砍我们的人,这不是岂有此理至极?”学子温声同她解释,“与其将那些物资都便宜了贼人,还不如一把火全部烧了。等教匪吃光了干粮,耗完了体力,他们自然会退兵,这样我们不就都安全了吗?”
“兵灾闹了那么多年,各人家里能有多少余粮?”老妇身侧的中年壮汉大声嚷道,“江总督尽可以派人去搜,搜到的就拿去做军粮,我们也不说什么。但你们直接放火把城外烧成平地,这件事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立时有一大群人附和,“对,必须给我们个说法!”
“请大家稍安勿躁,听我慢慢道来,”那名书生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表现得镇静自若,“闽粤那么多坚城,有些城墙比长沙的还要厚,可结果还是被教匪攻占,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最擅长穴地攻城,能够偷偷把地道挖到城墙下,埋上火药,再炸开城墙——城外的房屋离城墙那么近,如果让他们藏在里面挖地道,万一有些人躲过我们的侦查,到时候城墙被毁,歹人入侵,满城的百姓不都危险了吗?”
“城里的人危险,关我们什么事?要不是你们硬把我们赶进城,我们早就躲到乡下了,”那男子越说越激动,一步跨上讲台,朝着聚拢的人群高声呼喊,“那些富家翁腰缠万贯,这才招了贼来,咱们两手空空,反而被他们拖累,家里的东西连带着房子都烧成了灰。我就问一句,咱们的损失江总督赔不赔,他又能赔多少?”
“葛大壮,你真是蚂蚁打喷嚏,口气倒不小,”一名无赖嬉皮笑脸地接话道,“那城外还烧死了人呢,你怎么不让江总督赔命去啊?”
“江总督在点火前明明已派出士兵协助撤离,是那些百姓不愿离开,执意藏匿,这才……”解释的声音被四周的喧嚣淹没,台上的男子越说越来劲,只见他大手一挥,“要我说,那些穿官袍的、穿绸缎的、穿布甲的,就没一个好东西。与其让他们趴在咱们身上吸血,还不如投降白教,跟着他们抢吃抢喝还不用交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