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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那名宣讲被打断的书生登时面色煞白,“白教犯上作乱,祸国殃民,难道你们也想做乱臣贼子吗?”

“这年头,老天不开眼,做乱臣贼子才能享福哩!”无赖哈哈一笑,“四川的那个张全寿,当年只是延安府的捕役,结果人家扛起反旗吃大户,在成都吃香喝辣,光堂客就娶了三百多个!听说他现在住的房子比吉王府还大,使唤那些当官的就像使唤家里的老狗,不高兴就打,不满意就砍,不比咱们在这当牛做马痛快多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还能有假?我有个兄弟就在……”

跳动的火团燎起烟,烟又裹着火,烟与火两相戛摩,匝匝煠煠在人群中乱钻。两者讲台上的书生满脸冷汗,颤抖的嘴角牵不出一个整句,“你们,你们……”

沸反盈天之时,街角转来一队士兵。他们在翻腾的火海中辟开一条路,适才妄发浮议的二人话音未落,头颅已从他们的脖颈飞出,落在空地发出“咚咚”两声闷响。“妖言惑众,动摇人心,其罪当诛!”为首之人将舔血的长刀利落收回鞘中,“总督三令五申不得言降,再有违逆者,立斩不赦,全家坐诛!”

鲜血杀死了怒火,留下殷红的尸身在地面蜿蜒。书生面如死灰,与噤若寒蝉的百姓一起,将无限恐惧抖在风中。

两颗头颅悬在西牌楼“万寿无疆”的匾下,双目半阖,口唇微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越荡越显得黑瘦,脖子下还带着些缩紧的皮。两具没头的身体堆在朱红的牌楼柱旁,常有行人和野狗驻足打量,谁都不敢上前半步。到第三日清晨,才有口柳木棺材收了一副身子,仍留脑袋在风中飘荡。没有上漆的白棺材朝城西抬去,后面跟着哭到近乎昏厥的女子与一对面黄肌瘦的孩童。

“天下动之至易,安之甚难(注5),古人诚不我欺,”城外已无明火,游走的白烟下是一片残断的废墟,好似人被抽干了血,碾碎了肉,只剩下散碎的骨殖。赵瞻望着在碎瓦间蹦跳几下便迅速飞走的麻雀,感叹道,“如今未战已是伤筋动骨,待教匪大军压境,长沙附近少不了生灵涂炭。”

握住望远镜的双手微微收紧,随即又缓缓松开,“长沙正当兵锋,辛苦仲远冒险前来,”江永道,“若你早一日抵达,便无需夜缒入城了。”

“好在我总算在战前赶到,不然以家父之珍爱长孙,我定要被治个怠事之罪。”

“自湘西来?”

“正是。”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本是人生至喜,奈何身当敌袭背护百姓,江永实在没有心情盛贺,只是勉力牵起嘴角,“恭喜,不知婚期可曾定下?”

“此事不急一时,总有来日方长,”赵瞻低头藏住脸上羞意,转身向江永拱手致谢,“兄长身肩巨任,日理万机,还要拨冗关照煜阳。身为其叔父,赵瞻感激不尽。”

“我待煜阳如亲侄,爱重疼惜之心与仲远无异,何用此般繁缛?”江永道,“何况煜阳机敏过人,非但不需关照,反而助我良多——几日前吉王伏诛,我让煜阳统计宫中财物,他不仅清楚造册、迅速移交,还搜出伪玺玉带及许多衣甲□□,坐实了吉王谋逆之罪。”

二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又将目光迅速移开。

“恒之兄,煜阳还不满十四,涉世未深,心志未定,尚须以修学养德为重,若骤理实务,难免眼高手低,辜负兄长重托,”赵瞻心下惴惴,仔细斟酌着词句,“还是先让煜阳在书院潜心研读数载,待其道德初成,规模初立,再思解褐释布(注6),如何?”

“科举恩荫之事,自是煜阳和仲远来拿主意。学优则仕固然平稳,但就怕大厦将倾,时不我待啊,”江永将双目移回望远镜前,“四海纷乱如鼎沸,人命卑贱如草芥,非力,非诈,非财,非人,只凭道德文章既难保全身家,更难拯救危局。书海无涯,拣选经典、观其大略便可,等到躬行其事则百义自现,煜阳——来人!”

江永突然放下望远镜,向匆匆跑来的士兵下达命令道,“叛贼大军将至,立刻鸣炮、擂鼓、摇旗,全体准备战斗!”

赵瞻接过望远镜向南眺望,只见乌云般的人马铺地席卷而来,黑压压,密匝匝,似要扯下一场暴雨。躲藏未果、逃难不得的百姓被他们驱赶在前,好似一群惊慌飞奔的家鸭。

足覆荆棘(四)

挥舞的马鞭是那根长长的竹竿,交击的刀棍是那声悠长的口哨,家鸭们原本在扯着嗓子乱喊一通、摇着尾巴仓惶奔逃,如今又都老老实实地聚拢起来,战战兢兢地挪到城下。城楼上响起一片引弓拉弦的“吱吱”声,箭头反射灼目的阳光,照清他们神情的痛苦、疲惫与绝望。

“不许再往前走,不然我们就放箭了!”有士兵大声威胁到。赵瞻握紧双拳,一瞬不瞬地紧盯城下,却见那百十名可怜的鸭子“扑通”几声全部跪下,“求总督老爷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他们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土匪让我们劝您开城投降,他们保证不杀一人。不然他们就会杀了我们,而且还要屠尽长沙!”

赵瞻凑到江永身边,将湘南方言转译为官话说给兄长听。江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问问他们,从哪里来,又是如何被抓住的?”

“他们大半来自乡间,在教匪搜山掠村的时候被抓住,其余的则是南方沦陷后逃难的百姓,没能安全进城,一并被赶到这里,”赵瞻道,“教匪已砍杀绝大多数难民,只留下他们给我们带话,我们若不应,他们就会被乱箭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