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6)
“放心吧老伯,我立刻安排人手,一定把城墙守好,”江永向老伯做出保证,双手按膝便要起身。他终日焦劳,米水未进,骤然起身不由头晕目眩。赵煜阳见他神色有异,连忙伸手去扶,“恒之叔叔,您还好吗?”
“我还好,多谢,”江永怜爱地看向故友之子,“煜阳,刚刚老伯所说,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此事我就正式交托于你,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赵煜阳的声音掺上一丝兴奋,“恒之叔叔放心,煜阳保证完成任务!”
江永在心中叹了句“小鬼难缠”,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随我去铁匠铺,先看看炮弹和兵器锻造得如何,再让师傅给你挑几件趁手的工具。”
城外的火烛自南郊一路铺至东郊,集密宛如倒注的星河。待夜色更浓,风声更紧,灯火明暗之间,人声本应将息,却见更多的火光自官道陆续涌来。天亮时分,长沙已被团团包围,好似一座千疮百孔的孤舟,苦苦颠簸在急浪之上。
听闻攻城不利,连夜驰援的是“安养国定西王、大司马”刘远,他的部队驻扎在城南妙高峰上,不等友军列好阵势,便已率先对南门发起猛攻。如潮士兵自峰顶倾泻而下,源源不断地向南门压去。附近的安养军将领见状,立刻派遣人马策应。长沙城头万箭齐发,依然无法阻挡连绵扑来的云梯。一排一排的士兵登梯而上,皆被滚木礌石砸回地面。偶有侥幸攀上城墙,立刻被人杀死,抛于城下。更有一人跳入垛口,瞬间引来众多守军,那人挥舞大刀连续砍翻数人,终于力竭,被对手寻出破绽,一□□穿了胸膛……木石用尽,守军又将烧开的桐油泼下城头,而后抛下点燃的草束,陷攻城的安养兵于一片汹涌的火海。城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多时,又化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袅袅上升。
“江先生,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进城避一避吧,”正说话间,董齐突然蹲下身子,堪堪躲过一支利箭,“若不然,去东、西、北门巡视也好。先生身系一城安稳,一旦发生不测,又有谁可胜任守城之责?”
江永屹立城头,丝毫不为所动。
“江先生!您——”
“刘远亲至前沿阵地督战,距城门已不到一里,”江永放下望远镜,“亲自送上的人头,本官岂有不收之礼?炮手何在——”
一名矮个子小兵伏低身子匆匆跑来,“炮兵曹有禄拜见江总督!”
南门上摆放着城中唯一可用的两门火炮,终昨日之激战,城上一炮未发。因之,刘远认定长沙缺少炮弹,列炮于兹不过虚张声势,于是前移军帐,大竖王旗,曾无顾及之心。见主帅亲临战阵,安养军果然大感振奋,在齐鸣的战鼓声中,众人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守城官兵见敌人如此拼命,攻战节奏竟也凌乱起来。江永拉过曹有禄,指着刘远大声道,“能看清那个穿白衣,戴白帽(注9)的人吗?”
“能!”
“那人就是贼帅刘远,”江永道,“我们只造了三发炮弹,全部对准他轰!”
战争持续有时,双方皆损失惨重。城下浓烟滚滚,尸横遍地,城上亦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火箭射上城墙,将装满桐油的铁桶瞬间引燃,近旁的守军被烈焰吞噬,惨叫声随炽火向东西迅速蔓延。城上登时乱作一片,守兵连忙运水救援,又放几人登上城楼。刘远以为得手,趾高气扬之际,忽见一枚炮弹自城头飞下,呼啸着朝他袭来。刘远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半尺之外腾起漫天尘土,震天的轰鸣摧毁了他的听感,令他一时怔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曹有禄不等铁炮复位,又跑至另一垛口,将填弹完毕的红夷大炮对准满是脏污的白衣——
半刻钟后,城下传来主帅阵亡的痛呼声,贼军立时大乱,即将涌上城头的潮水顷刻退去。守军趁机歼灭来敌,稳住阵脚。曹有禄又将最后一枚炮弹打出,炸死炸伤一大片动作稍缓的匪兵。与此同时,黄道门开启,高树榆与胡豫率军出城掩杀。终于得到喘息的城头守军一面伸头观望,一面摆手欢呼,兴致勃勃有如观舞看戏,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如丧考妣、仓皇逃窜安养军,他们在士气正旺的宣军面前且战且退,退回营垒时已是十不存一。
“定南王”刘远身死,安养军群龙无首,只能暂且停战。妙高峰上草草搭起法堂,一连三日经声不绝。“尊卑殊异,至死不可消泯,他们还妄谈什么普度众生,”赵瞻将山上的闹剧尽收眼底,“刘远身陨是一把火,士兵战死亦是一把火,然而前者设堂置龛,有人诵经鸣钹,后者天地为棺,与人累骨道旁,可怜这些无定骨,终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江永浅叹辄止,“刘远阵亡的消息应已传回中军,想来丁之航不日便会赶来报仇。届时大军压境,以长沙之疲累,又当如何?”
妙高峰上,禅师诵完经文,掷下手中火把。滚滚浓烟穿透堂顶直插云端,落下时,便成了长沙的第一场雪。
长沙被围两月有余,到了十月中旬,天气已反常得极寒无比。人们走在路上,仿佛能听到空气冻裂的声响。零落的雪片纷扬飘下,尚未触地便已消失无踪。于是街角可见冻毙的饿殍,城门可见僵直的士兵,道路可见呆木的夫役,便是最生龙活虎的孩子与最意气风发的学子也在北风面前低眉垂首,平日嬉戏打闹与高谈阔论的声音都被牢牢凝结……面对越来越多的伤亡与越来越少的物资,恐慌、无助与绝望的气氛在城中蔓延开来。赵煜阳不由想起五年前陷入重围的开封城——一样的天灾人祸,一样的饥寒交迫,一样的锐挫望绝,就连长官的消瘦与疲惫也是一样,只是这次从父亲换作了恒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