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7)
“听闻昨夜有一家六口欲从东门缒城逃跑,被守兵及时擒获。反抗之男子死于枪下,其老母妻儿投于狱中,老人哭嚎半宿,亦在牢中气绝身亡。”
寒风吹得火堆一阵扑缩,赵煜阳下意识地拢紧衣袖,“永固兄是否以为量刑太重?然而丧乱之际,民心思变,势必束之以猛。正如子产所言,‘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注10)’。江总督严惩逃亡之徒,既为守有形之城,又为守无形之城。故而某以为,杀一儆百,无可厚非。”
“然而情势至此,固守待援果能济事否?”被唤作“永固兄”的生员韦坚辩道,“长沙被围三月,独以城中八千将士及百姓抵御十万虎狼,不见一兵来救。听闻南京已命宁南侯胡元秉及湖广巡抚耿扩速调人马救援,二人迫于压力各遣三千官兵,却仅沿途观望,毫无开战之心——最近一支援兵正驻扎湘潭,距此不到一百里,江总督催其速赴前线,然而主帅却虚与委蛇,迟迟不动。如今外援既绝,内饷将尽,总督扼人于孤城之中,岂为安城保民之上策?”
“四面皆被围困,百姓欲寻生路,无非投降一途。彼时城外愈强,城内愈弱,长沙城必将危矣,”闻此丧气之言,赵煜阳当下挂起脸,“这些轶事秘闻,永固兄又是从何处知晓?”
“实不相瞒,家叔乃长沙县丞,较寻常百姓所知为多,故日日忧思,夜夜嗟叹,昨晚更是系绳于树下,若非堂弟及时察知,家叔必已缢死矣,”韦坚兀自感叹道,“圣人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有贤且能者运于上,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注11),何尝不是修明升平之国,海晏河清之世?奈何生逢乱世,此皆不可望及之虚愿耳。”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因有尔等愚民自矜之官,才有城外杀官叛法之民,”煜阳心情大坏,偏要句句反驳,“事到临头,令叔不以官长之身求索对敌之策,反以小儿女之心期期艾艾、顾影自怜,果为真丈夫哉?”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霎时火光冲天,砖砂四溅,赵煜阳知是敌方穴地炸城,连忙组织守军填堵缺口,却又听得另一阵爆响,待扫开眼前尘土,只见上前的士兵已在轰炸中尸首全无。城墙倾塌数丈,如潮凶兽如见堤坝之决口,皆自各方奔涌而来。赵煜阳的头脑在停滞一瞬后开始飞速运转,这里是西门,非北门之城高池深,非南门之场地开阔,非东门之人口密集,既无足兵,亦无纵深,本是最不可能展开战斗的地方,然而世事无常,上天偏令它成了攻守胜败的枢机所在。
“煜阳,如今该——”
煜阳握紧手中的鸟铳,他一时慌乱丢了火绳,然其六七尺长的枪管仍是极为趁手的兵器。“大家肩负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绝不可放盗匪入城!”他望向满脸惊恐的众人,大声喊道,“大家随我来!”说罢,便只身穿过浓烟锁住的城墙缺口,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冲去。
脸色煞白的韦坚也弯腰捡了根焦黑的柴火,不自觉地尾随煜阳而去。
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召,他们纷纷举起手上的武器,高喊着冲杀的口号向敌人迎去。这是一支太过单薄的队伍,包括了在连环爆炸后只剩三分之一的守军,为数不多的老弱残兵,文弱儒雅的学生和安分守己百姓,可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补了残缺的城墙,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没有在下一刻倾塌。
“煜阳,你可还好?”
赵煜阳回到城中时,那团在肺腑间翻滚火焰仿佛熄了,肩背的疼痛迅速裹了上来。第一次战斗,他受的伤不大不小,江泰前后瞧着,见赵小公子的前胸后背各有一片青紫。最严重的则是肩上的砍伤,那柄朴刀入肉尤深,好在没有伤到胛骨,鲜血不断浸出包扎的棉布,顺着手臂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煜阳没事,多谢江泰叔叔关心!”赵煜阳咧嘴一笑,脸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还请江泰叔叔代我向恒之叔叔说明,煜阳已无大碍,请恒之叔叔放心。”
“大爷听说城墙被破,小公子出城迎敌,当即便从城东往西门赶。行至半途接到敌人撤退、小公子回城的消息,才转身回府,派我来这里看看,”江泰叹了口气,“总督府门外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都在请愿,求大爷早些开城投降呢。”
“什么?”煜阳猛然站起,暴起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长沙万万不能投降!”
“长沙万万不能投降!”江永站在总督府门前,拱手向众人说到,“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可知献城会是什么下场?此前他们攻克永安,城中家家被掳,户户被屠,而后他们打下道州,街上更是尸上堆尸,血流成河——长沙收留了不少来自道州、彬州的幸存者,他们可以证实在下所言。诸位既知晓匪徒的残暴本性,却还求江永开城投降,难道就不担心被屠杀满城吗?”
“然而如今城中空虚,米粮稻豆已涨价十倍有余,每日皆有冻馁饿毙之人,阁下岂不见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老儒拨开众人上前,在江永面前微微一揖,“江总督,趁如今双方对峙胜负未分,何妨遣使同对方讲和。彼得攻城扩地之功,君得保存全城之名,各得其宜,岂不美哉?”
“阁下只见一门一户之利好,却不识一朝一国之安危,于儒者之名实有亏也,”江永面沉如铁,立于赞和的浪潮中,“诸位应知,我们在城中忍受饥寒,丁之航在城外更为饥疲劳苦。一旦放之入城,他们能到何处就食?我们在城上击毙匪徒上万,早已结下不解之仇,若将城门敞开,他们将向何人报复?丁之航其志甚大,若得长沙,必图荆楚,彼时他们置船造炮,锻兵寻马,又到何处劫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