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8)
“本官已收到浙、赣方面消息,两省巡抚派遣火器营及水师开赴长沙,不日便将到达,”见门前议论声暂息,江永又高声道,“请大家再坚持数日!待长沙之困结束,本官必将上奏朝廷,为全城百姓请赏!”
退去的浪潮又再次涌起,很少有人还在相信这些安抚之语了。
“江总督,您给个准话,援兵什么时候会到啊?”
“应就在这几日间——”江永话音未落,城外突然传来密集的炮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他们奔跑,相撞,踩踏,叫嚷,嘶吼,哭嚎,每个人都沉浸在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惧中,绞碎的空气发出爆裂的声响,却只有一声——一声便足以让大家安静下来。众人停下动作,将目光聚集于枪口处飞起的白烟。
江永将鸟铳递还卫兵,面色仍旧沉静,声音中却难掩喜悦,“大家不要慌乱。这个炮声不来自红夷炮,也不来自火炮,而是火器营配备的佛郎机炮——援军来了,长沙城有救了!”
“老天爷,可算到了,”江流揩去额上汗水,将一路辛劳全部化作对匪兵的无比仇恨,“围住妙高峰,照准山头轰!端掉中军帐,活捉丁之航!”
五日京兆(一)
江永在城头听了一夜鼓声。
战斗已至最后时刻,没有哪方再顾惜炮火、武器甚至人命。箭簇在滑泻与升翔中交击,鲜血在涌动与凝滞中放凉。官兵迎着呼啸的飞石缒城而下,瞬间淹入山洪般倾泻的敌潮。成排的佛朗机炮不断吐出弹丸,将匪军中帐死死扼在山顶。刀枪催疾寒风,号鼓震落霜晨,待最后一蓬火焰拉开天幕,遍地的残肢断臂间,五花大绑的丁之航被拖到江永眼前。
丁之航拥有任何人看见都会觉得是文弱书生的容貌与身形,清隽,忧郁,修长,瘦削,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跪在江永面前,细荏的脖颈从浸血的长衫中钻出,在风中微微发颤。
“抬起头来。”江永道。
这是江总督第一次端详自己的首位一生之敌,在那张不可方物的美人皮相上,他看到了杜聪的奸巧、薛青玄狡黠以及冯渊的阴鸷。他也说不清如此识人的道理何在,但他无比相信,的确存在一些妖诡的气质,在内外合力地将王朝往深渊里拉。
江永走下城阶时,街上的狂欢还未结束。骤然而至的胜利一扫先前的死闷,如沸的欢呼与乐声迅速席卷全城。总督的轿前没有鸣锣开道,只是笨拙地在熙攘的人群间蠕动。江永在发烧,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嘈杂的声响在耳廓黏成一团,轰轰隆隆,听来仍像是未息的炮火与厮杀。他努力扯大帘缝,看见人们的脸——青白的,通红的,枯黄的脸,全都凿刻下深重的饥饿与寒凉。
长沙城偏下起了雪。
他醒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江永感觉全身的每根骨头都像被酸水泡过一遭,疲惫与忧虑坠得它们咯咯作响。床边的江流见兄长苏醒,俯身朝他的额头探去,“太好了,已经不烧了。”
“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二刻,”江流将他小心扶靠在床头,“你一天都没进食了,先喝些粥吧?”
江永“嗯”了一声,就着递来的汤勺咽下一口稀粥,“眼下军情如何?”
“双方伤亡人数正在统计,不过粗略算来,逃走的匪兵应不足千人——胡游击和立本兄已带人出城追击,兄长就放心吧。”
“但愿如此,”江永道,“你把董齐叫过来,我有事和他说。”
在包围长沙之时,丁之航曾富有远见地命卢妙先率军西渡湘江,扼守橘子沙洲。胡豫与李立本追击败军,立足未稳便遇伏兵,导致折损无数人马,而周围部队竟无一救援。好在胡李二人久历战阵,识局知机,迅速觉察敌人布阵的缺漏,合力将匪军击溃。卢妙先率百余护卫拼死突围,一路乘船西窜,及至岳州,又与当地渔民内外勾结,联合起兵举事。胡李二人追到时,岳州守军已作鸟兽散,卢妙先在洞庭湖上承继教主之位,誓要攻克荆楚,南下长江,以大宣之覆灭为先主报仇。短短数日,其麾下已聚千人之众,几于覆灭的安养军死灰复燃。
最后是一场寒风救了江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未结冰的洞庭湖在一夜之间完全冻结。坚冰深厚数尺,可行上千士兵,舟楫冻于河岸,匪军无以为能。新募的安养军多为渔民,失了行船水战的优势,陆战实力差官军远甚。于是两军的决战变成单方面的屠杀,血水融冰,浮尸百里,天为之暗,水为之滞。在他们身后,是满街相枕的洞胸、折胫、身首异处之人,是色彩纷呈的血浸、浊流、雪覆之地。屠城者已死多日,城中火仍未扑灭。空中烟结如雾,腥风刺鼻,落下的雪也变成黑色。
腊月十四日,最后一支匪军被官军歼灭,为祸五年有余的白教之乱终告平定。
岳州战事一平,所有的援军都来了。
有声称借道南下,扫清丁贼余党的,实则是为了趁虚而入,搜刮民脂民膏;有谎称周边闻警,出兵潜越城界的,实则是为了浑水摸鱼,扩大势力范围,还有人暗中上下打点,欲凭个人背景在剿灭白教的功绩中分一杯羹,江永一一回绝。他只为远道而来的官兵提供半天食宿,时辰一到便擂鼓送客。如是几番,自觉惭怍的将帅皆引兵回返,只有一支军队进城驻扎,原因无他,只因他们的主帅是湖广巡抚何曾。
何曾是咸嘉二年进士,与江永同居一榜。然其为人既虚且圆,一身厚黑本领,半生逢源功夫,所谋与赵略、江永及周绪不同,故彼此甚少走动。待江永回朝后重翻邸报,才忆起这位同科已官至江西布政史。辛巳之变后,杨光中囚禁咸嘉帝于内宫,留都官员欲推举监国暂摄大政。何曾看准时机投往薛青玄门下,并在林又汲登基后平步青云,晋为一省巡抚。湖广巡抚的治所位于武昌,与掌握楚镇八十万大军的宁南伯胡元秉同处一地。胡元秉与东林复社交好,一向不满薛青玄与冯渊在朝堂呼风唤雨、倒行逆施。何曾虽为薛门弟子,却凭如簧巧舌与如海金银在武昌八面见光,与元秉相处倒也融洽。他此番领三千亲兵南下,大有弃守荆楚、移驻长沙之意。叶落知秋,看来军中紧缺的火药全都堆在了朝堂之上,只待一粒火星,便可令相争至死不休的朋党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