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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29)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叛军的覆灭并未改善江永的处境。当初白教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朝中皆以湖广不可保全。薛青玄荐江永为五省总督,既为调虎离山,将亲信陈珪安插浙江,亦为弭谤遂非,示百姓朝廷不弃之意——一位壮烈殉国的位极之臣将是对即将沦陷的湖广最后的交代,而他正可以将战败之责全部推给逝者,继续躺在阿堵物与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直到苍劲的胡风吹息太庙的香火,汹涌的江水灌入宣室的銮殿,他再如翱翔蓬蒿之间而腹犹果然的斥鷃,自得且从容地接受灭亡。

但是江永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湖广转危为安,挂名的总督成为了真正的封疆——虽然五省之中仅有湖广及一半的四川尚在大宣境内,然其治所地处西南,远离庙堂,可从权主张者远胜京畿,且湖广、四川地处长江上游,于南京有凌胁之势。使江永久居于彼,犹如悬利刃于头顶,令他昼夜不安。薛青玄有心鸟尽弓藏,而心有戚戚者绝非元辅一人。江永为三军请赏的章疏还未送抵京城,弹劾江永的题奏已如雪片般飞进通政司,经内廷宦官之手呈至御前。劾奏的事由五花八门:有追究江永但守城池、避战不出的,有检举他鱼肉缙绅、强征民财的,有问责他布兵失措、任贼别走的,有切让他救援迟缓、损伤百姓的……然而千万性命都不值吉王一人,虽然京中众口纷纭,然而林同焕还是以一死掩藏了皮囊下的部分腐臭,分明换得一些虚假的同情来。朝廷向长沙派来两拨监察御史,只问王府,不问旁人,后来锦衣卫也到了,他们又将城池里外翻找一遍,就连总督府也不例外。依官场惯例,江永已向朝廷上书请辞总督之位,并以待罪之身移居陋室。虽对外声称只处理必要公务,但仍是柴扉难掩,宾客不绝。锦衣卫频频登门查访,见其劳碌如斯却不改谦抑之性,心中好感更甚,并未多加刁难。

西汉宣帝时张敞任京兆尹达九年之久,安民禁盗,政绩斐然。而后光禄勋杨恽受谗被诛,党友等比皆免,张敞一向与恽厚善,故亦在弹劾之列。当其时,张敞派遣贼捕掾絮舜调查一桩案件,舜以为张敞职位将免,不肯为他尽心效力。他对前来劝诫的人道,“吾对张公贡献诸多,如今他不过只能再做五日京兆尹,又有何案可查?”

张敞因之大怒,竟命人将絮舜逮捕入狱,冬日未尽便致其死事(注1)。同样是五日京兆,江永既无其争竞之心,亦无其雷霆手段,每日周旋于比絮舜还要倨傲的公袍之间,所履者薄冰,所临者深渊,保全自己尚不可得,对于无所顾忌的占巢之鸠则更是无能为力——平定白教后援军陆续撤离,驻守长沙的只剩下千余湘兵及八百余浙兵。自江永离职待罪,何曾主政长沙,谬乱之事便层出不穷:先是冬衣、军饷之发放不合人意——朝廷恩赏未下,江永先从江西总督袁攸处暂借两千棉衣、三千白银。衣、饷入城之后,何曾竟先发予随他南下的亲兵。众人义愤填膺,几要引发暴(河蟹)乱,所幸南京犒赏及时派发,堪堪稳住军心。其后又有湘兵与浙兵的反目成仇——人皆有亲同排异之心,然历经三月的同生共死,双方早已结下深厚友谊。分明是何曾持心不正,先以乡勇之饷不由官府负担而苛待浙兵,又因江永之处境艰难而对他们肆意轻侮——若非江永出言劝阻,恐怕浙兵早已直捣抚衙、酿成大祸。更为甚者,何曾竟强行中止城墙及城中设施的修复,将大批百姓迁去重建王府——三月围城,百姓尚未从饥寒交迫中完全恢复,重建家园亦多为自愿参与。何曾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他们强行征派,活计繁重不说,报酬还少得可怜。巡抚衙门如此虐待百姓,无非是想在御史和锦衣卫面前博得恭奉宗亲的美名……昔日絮舜将死,张敞遣主簿讯问絮舜,“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奈何江永身处禁闭,就连与何曾同归于尽都不可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大信再丧于长沙。最后还是锦衣卫忍无可忍,在何曾请示是否要处斩偷盗王府财物的百姓时横眉冷对,才令一干谄媚小人悻悻作罢。

对于江永而言,有两项他至死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是浙兵——他们都是自己的同乡,跟随他出生入死、忍饥挨饿,如今又因他遭人冷眼、饱受苛待。江永心中极为过意不去,就算在劫难逃,或返乡务农,或编入别军,他也要为他们的生计谋划清楚。二是百姓——何曾将湖广巡抚的治所迁至长沙后,百姓需要供养县衙、知府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四座官府及一座吉王宫,哀哀生民犹如蚉蟁负山,重荷之下苦不堪言。江永本有意将总督府迁往他处,如今总督之位不保,倒可省却不少心力,只是担心来日新官下车,又苦苍生数年——若是趁这“五日”抓紧迁府,便能为长沙再留一善政,可是问题在于,究竟迁往何处呢?

恰在此时,一封来自衡州的公函解了江永燃眉之急。衡州知府许翊文称附近屡有山匪出没,恳请江总督派兵前往助剿,所需粮饷则皆由府衙负担。信中还盛赞江公博闻卓识,学究天人,特代石鼓书院请他前往讲学,还说如果他要携幕僚同往,书院无有不扫榻相迎之理。如此一来,浙兵与总督府的困境皆迎刃而解。江永只觉天无绝人之路,不禁拊掌浩叹。待他叹过,庆幸过,将相关事宜安排下去,方提笔给许知府回信。他一面推敲词句,一面垂眸细思:他与许翊文素昧平生,何以得其出手相救?赵瞻、赵煜阳虽在衡州,但被江永牵连,时刻处于监视之下,不可能在知府面前为他说项。许翊文其人,江永早有耳闻,或者说此人仕途蹭蹬,官场无人不晓——许翊文久羁衡州,十八年未能考满,细推其过,则非为无人荐剡,即是钱粮未完,个中虽有隐情,然其疏远同僚,办事不力,由此可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