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0)
许翊文的背后站的是哪位高人?江永心下好奇,于是在信的末尾添上一句“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
“是江永派你来的?”
薛府的书房中,董齐推手作揖,“回元辅,江先生使董齐献俘京师,特命学生拜访薛公,请教面圣之道。”
“我看拜访是假,求救是真,”薛青玄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盏,轻笑一声,“江恒之擅杀宗亲,命在顷刻,老夫区区末臣,如何活他性命?”
“吉王之事非如元辅所说,其实——”
薛青玄打断他的话,“无人不知吉王死由,你又何必蒙骗老夫?”
“董齐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董齐察觉他言语中的不快,急声辩驳道,“当夜江先生奉密旨问罪吉王,吉王见大事已泄,竟连夜起兵。然因举事仓促,预备不周,长沙官兵将之迅速镇压,吉王亦畏罪自刎。其后江先生驻兵王府以扫清叛逆,虽有拆墙卸木、应急城防之事,然而后宫备受卫护、府中妃嫔及宫人皆毫发无伤。江先生还上书朝廷,求陛下怜恤世子孤弱,不以父罪牵连,仍使其袭继亲王——以上诸般,还请元辅明鉴!”
薛青玄见董齐对个中关窍一无所知,确非有心隐瞒,心下不由少舒,反诘道,“江恒之果有密旨乎?”
“千真万确!”
“证据何在?”
“有崔巡按弹状为证!”
“崔无恙吗?如今他的墓木已拱,说的话也死无对证了,”薛青玄道,“半年前教匪围攻长沙,知府蔡锦因求饷之事与吉王生隙,被王府老吏置于死地。崔无恙解救密友不得,亲往京城弹劾贵胄,为示激切之情,竟以头触陛,死于殿前——此事伯贤可有耳闻?”
董齐诚实地摇了摇头,随即迅速明白过来——朝廷既已决意将此事压下,又怎会在吉王面前旧事重提?他稳住心神,故作镇定地回应道,“陛下心中记挂的是九州万方,想必不会为一人之生死而致万民之怨恚。”
“董伯贤,你还是不懂啊!”薛青玄长叹一声,“此天下乃林氏之天下,群臣仅是任其使役之奴仆,兵勇无非凭其鞭策牛马,百姓不过受其摆布之蝼蚁。由此而论,岂有用牛马蝼蚁换人的道理?”
短短一句话,传进董齐耳中却不啻以重锤暴击颅骨。他被透彻心扉的寒意冰冻在原地,半晌不能一言。
薛青玄有心点拨一二,“不过人各有别,事各有异,于今上而言,何物不可加以交易?”
董齐恍然大悟,拱手道,“启禀元辅,董齐除将贼首押至京师外,还受江先生所托,欲献吉王所敛之财物于陛前——此为抄检王府之账册,”他见薛青玄伸手接过,又继续道,“此乃逆贼赃物,无朝廷旨意,江先生一毫不敢稍取。及至战事少平,即遣将士输往京城,路上一刻不曾耽搁。”
薛青玄阖上账册,漫不经心地问道,“合计多少银钱?”
“折合白银约五百万两。”
“就这些吗?”
董齐会意,上前一步,小声道,“另有两百万两已运往贵阳,以为江先生之酬答。”贵州贵阳,乃薛青玄之故乡。
然而薛青玄似乎并未买账,“就这些吗?”
董齐在质问中如坠云雾,只能硬生生解释道,“吉王府虽历百年,敛财无数,然咸嘉年间长沙城破,王府积储损失大半,如今确乎只剩这些银两。”
“就这些吗?”
董齐愈发不解,索性沉默以对。
薛青玄将账册随手放下,从书案后缓缓转出,“老夫有心交好恒之,数月前曾派家仆拜访余姚,却在江府门前吃了闭门羹,”他的语气颇为不悦,“如今江永身处危困,倒想起临时抱佛脚来。区区二百万两白银,就想请我冒险相救吗?”
董齐总算明白过来。江先生远赴湖广平叛,薛府遣人入浙示好,他们定是将谒礼置得极厚、排场铺得极大,生怕旁人看不出薛江二人关系匪浅。而以沈蔚之蕙质兰心,定也看出薛青玄贪功搏名的心思,遂有意避而不见。薛青玄沉浮官场半生,诋议多于令名,对清流的疏远早已司空见惯,岂会为了区区自尊拒绝百万白银?他装出一副不忿的神情,无非是通告董齐,两百万酬答还不够罢了。
五日京兆(二)
“薛元辅名高德劭,江先生向来敬重有加,这其中定有误会,”董齐装作不懂话中深意,按字面解释道,“江先生履任湖广之后,夫人领小公子离乡四处云游,小江先生亦长宿军中操练兵马,故而无人在府……”
薛青玄听得不耐烦,正欲出声打断,忽见一名家仆从门外闪过。他将手一扬,那人便会意走进,躬身将拜帖呈至家主面前,“老爷,来人已在门房恭候多时了,”家仆低声道,“小的本想打发了他,但管家认出他的来历,不敢自作主张,特命我来请告老爷。”
董齐尴尬地住了口,盯着薛青玄将拜帖打开,随意扫过一眼,又在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倒是有趣,”他转过头,让董齐从他眸中读出不屑与嘲讽,“便请他进来吧,也让他见见故人。”
廊下的脚步声将窗格中的夕照敲得上下跳跃,董齐凝眸望去,见一袭深色直身轻挑门帘,飘然移进书房,迤迤然向堂上一拜,“晚生华安拜见薛元辅,”他又向董齐拱手致意,从容笑道,“真巧,伯贤也在。”
“哈哈哈,老夫何德何能,竟让江府两位高贤不约同访,”薛青玄阴阳怪气道,“不知庆馀来此,又要如何说项?”
“说项?”华安一副不知情的模样,“薛元辅说笑了,华安一直陪护夫人云游,于尘世俗务渐无所知。今日前来,实乃受夫人所托,将此物献于元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