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3)
冯渊本就看不起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此番听他含沙射影地羞辱自己,心头怒火更甚,“尔在强词夺理!”他暴喝一声,吓得台上戏曲戛然而止,“江永敢杀宗亲,分明反心已现。昔司马懿杀曹爽而魏祚速崩,桓玄诛司马元显而晋室颠覆,前朝之事历历,后人岂可不鉴?今陛下不惩江氏而任其恣行宇内,待其功高震主,命加九锡,皇上又将如何全身?恳请陛下为大宣万年计,速诛江永,以儆后来!”
董齐从未见过如此场景,一时也被冯渊的气势唬住。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顺着他的鬓角一路滑至脚边。静默之际,他听见湖心亭中箫鼓弦索之声复起,遂也跟着冷静下来,“魏晋之时,道济若存,胡马岂容南牧?两宋之际,李纲若用,赵家岂至北辕?若中有忌功之臣,则外无建奇之将。唐时卢杞为相,逼反怀光,宋史秦桧秉政,岳飞枉死,此皆孤忠被诬而王朝式微之前鉴(注8),皇上不可不慎而察之,”他掀袍跪下,“江总督绝无篡逆之心,昔吉王为图异志大肆敛财,总督收没其于官府,纵城池危殆亦不敢擅动一毫。一俟长沙解围,即命亲兵押运东来,任富户追索,官绅借贷亦不起封,唯听陛下处置。”
宁可得罪治下缙绅,也不敢得罪皇帝。林又汲再昏聩平庸,但身为天子察人知事多年,还是能读出董齐话中暗语。他“呵呵”笑了两声,“有多少钱?”
董齐听他如此发问,心中不由大安,“共值三百万两白银,”他俯身叩拜,“不出十日,便能运进内承运库。”
一听江永把钱全部给他私用,林又汲一改适才的慵懒,快步走下座位。他扶起董齐,兴奋地连说三个“好”字,忽然脸色一变,又四肢扭曲地跌回榻上。
“皇爷!”
“皇上,这是江永使的障眼法!您不能被他们蒙骗啊!”
“此事朕自有定夺,尔等听旨便是,”林又汲的面色痛得煞白,却仍旧咬牙推开常九思,尽力保持一个帝王的体面,“除了元辅,你们都退下吧。”
灯一盏盏熄了,人也一个个少。黑夜融化了园中的九州风物,只有湖心亭还在亮。“呀,看满目兴亡真惨凄,笑吴是何人越是谁?功名到手未嫌迟。从今号子皮,从今号子皮,今来古往不许外人知(注9)……”台上漫唱着他人的聚散与别朝的兴衰,一曲终了时,林又汲刚熬过又一阵剧痛。“西南还需要江永,不要杀他,”他疲惫地睁开双目,对薛青玄道,“随便找个由头,罚他几个月俸禄吧。”
“臣遵旨。”
“薛爱卿啊,”他从广袖中伸出满是斑疹与溃烂的手臂,牵住薛青玄的衣袍。那些斑疹好生奇怪,中央愈合而周围扩散,竟形如梅花一般。薛青玄还未看清,又见那只枯瘦的手臂骤然强直,高亢的痛吟灌入他的耳际,听得他毛骨悚然,“你从宫外再请些大夫,朕疼得快受不了了!”
五日京兆(三)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江颢摇头晃脑地把杜甫的《兵车行》背完,笑嘻嘻扑进江永的怀里。
江永爱怜地轻抚小儿脊背,“你光会背诗,可一点都不懂诗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沈蔚也跟着轻笑,“前阵子行至扬州,郑彦璋在影园设宴招待我们。他在席间把《兵车行》念过一遍,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转头便会背了。”
“这可比我小时候强多了,若是父亲还在,定会爱极了颢儿,”江永胸口微微发烫,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涌上心头,“你们去扬州,见到恩师了吗?”
此前为了牵制江永,林又汲和薛青玄有意召宋景迁回京并官复原职。陈公明将此事暗中透露给他后,因不满朝堂食禄之禽兽,秉政之虫豸,宋景迁抢先一步接受了程言的邀请,成为扬州督师府的座上宾。“并没有,”沈蔚遗憾道,“我们到达扬州时,恰逢程督师前往淮河一线巡视,因恩师亦在随行之列,故而未能有幸得见。”
“改日我得向程公书信一封,恩师年纪大了,可莫要请他太过操劳,”江永叹道,“舟马劳顿倒是其次,感愤于君昏臣庸、将骄兵玩才是真的心力交瘁。”
“我好久都没有见到师爷爷了,”颢儿在江永怀中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很想很想他,爹爹,你让师爷爷也搬到这里来住吧。”
“行,哪天爹爹问问师爷爷——”
“师爷爷有自己的事情,哪里能让你想一出就是一出,”沈蔚打断江永无条件的宠溺,抱过颢儿安置在床的最里面,“天不早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快睡吧。”
“不嘛,我还要听爹爹讲故事呢……”
“都困成这样了,明晚再补上吧,”江永轻笑一声,又关切地问向妻子,“你们一路都还顺利吧?”
“嗯。京畿还算太平,途径江西时得总督袁攸多方照拂,刚进湖广就见到了前来接应的二弟。随后乘车至此,并无安危之忧。”
“那就好,”江永搂过妻子,“对了,你刚刚说郑彦璋宴请你们时念了首《兵车行》,他为何要这么做?是扬州又出什么事了吗?”
“多是追忆往昔罢了,彦璋的兄长彦玙,恒之应该听说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