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4)
江永点头。孙守本原为李翊麾下总兵,在河南被贺之诚大败后归附宣室。其后华北战事靡宁,北京屡陷危困。孙守本惧其冰山难恃,迅速联络留都、领兵南下,此后更在福王担任监国后迅速倒向薛青玄而成其心腹,一时风光无两。孙守本及其部下出身草莽,匪气甚重,南下途中一路剥夺抢拿,至扬州后更是将新辟的肆卖区焚掠殆尽。扬州人退入旧城死守,兵民之间发生剧烈冲突。新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郑彦玙彼时恰在家中,念与守本有旧,自告奋勇前往孙营调解矛盾。然而返回时被守城民众疑为奸细,竟被碎首脔割,仅存遗骨数寸。南京闻之震恐,急命孙移驻瓜州以平复扬州局势,而郑彦玙也得到了朝廷的厚恤追封,“彦玙才情卓绝、急公好义,却因区区误解凄惨而亡,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然而孙军虽走,扬州的情况却并未好转,”沈蔚道,“程督师常驻扬州,招募江北健儿为兵,为守宣景边界,常年奔走暴露,粮饷逋欠而性命可忧,此之谓‘被驱不异犬与鸡’。且自孙军焚毁新城,扬州商贸大衰,而朝廷却频遣太监至扬巡盐,变相加征商税——扬州商贩麇集,经监官几番催缴,毁屋拆家者十之一二,众人惶惶不可终日,此之谓‘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江永也惆怅地念诵起来,忽而话语一住,怀想片刻,才重新出言,“众生微渺,男女皆如风中断蓬,起落安随心意?生男或迎箭冒矢,埋没荒草,或流亡野泽,转死沟壑。生女纵嫁得比邻,尤需苦撑家计,担负老幼,俵籴谷麦而有饥馑之忧,捐纳税赋而有冻馁之患,饥寒、惊慌、劳顿、悲痛而死者岂少于男子?何况一朝城破,男女尽为鱼肉,为男一死而已,若为女……”江永不再继续往下说,他忆起了京城那场惨烈的屠戮,忆起了那些不甘受辱而毅然沉井的女子,为保护幼子而甘赴黄泉的女子,不惧刀刃而救助伤残的女子,还有那名被凌虐至死也未将他出卖的女子…… 女子如水,不比山坚耸,不比火刚烈,然而她足够坚韧,足够连绵,足够守住一个民族的底线,足够托起一个民族的未来。那些慨然说迎战却怯惧于迎战,沉湎于酒色却问责于酒色,自以为贵重却自舍其贵重的男子,说一句“生女好”还要加一个“反”字,卑视之意溢于言表,究竟有何道理?
他将自己的思考说给沈蔚听,换得一个深情的拥抱。
“若天下男子都如恒之一般便好了,”沈蔚靠在江永怀中,轻叹了口气,“我们在杭州时,正遇到宦官奉旨‘征女’,他们同几年前在南京时一样,凡城中有女之家,不论年岁几何,内官先封其门,若未入选,则得贿银然后释放,一旦选中,则以黄纸贴额,持之而去。为免灾祸,城中嫁娶如狂,昼夜不绝,各家闭门锁窗,藏女匿媳,仍不免哭声震天、哀嚎遍地——我曾借你的名义收留数名孤女,护她们不受选婚之殃,你该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怎会?只是你们没有受伤吧?”
“那些内官顾及你的官阶,不敢太过造次。”
“唉。”
“除了甄选美女外,那些太监还四处搜罗奇珍异宝,所到之处家倾财荡,”沈蔚声音恹恹,“恒之,是不是似曾相识。”
“万历年间的矿监税使吗?”
“更像宋徽宗时的朱勔、梁师成,另有蔡京、童贯坐镇京师,朝廷上下一片乌烟瘴气,”沈蔚闷哼一声,“当其时也,宫新延福,山成万岁,花石应奉,云扰东南(注10),而后金人南下,徽钦被俘,靖康之变,耻莫大焉——徽宗骄逸,江山失半,今大宣只剩江南,君臣仍溺于享乐,来日又将何之?宋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易安啊易安,你让多少偷合茍容、持禄交养的肉食者汗颜!”
“都道国家昏乱,乃见忠臣,却不知忠臣之闻名,非有奸回盈朝不可。徽钦之时,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高宗南渡,岳飞北击胡虏,扬民族气节于海内,如今华夏又到存亡之时,有多少人盼你来做李纲、岳飞,我就有多怕你去做李纲、岳飞,”沈蔚道,“徽、钦、高三帝昏聩庸懦,无岁不望许和,李邦彦、黄潜善、秦桧诸相狡邪软弱,无人不怯用战,然其对外虽为犬羊,对内不异狼虎,李纲筹策未终而被斥逐千里,岳飞壮志未酬而被论功行戮,后世读史之人,至此莫不出涕——恒之,宋朝有李纲、岳飞,我朝也有于少保、袁督师。如今纵观江南,除尔以外,谁可力挽狂澜?难道你真的要去步他们的后尘吗?”
江永听得心头一震,怔愕半晌,蓦地轻笑出声,“你啊,就是爱多想,”他将妻子扶进被褥,侧身熄灭灯烛,在静谧的黑暗中,他将不安悄悄潜藏,“我总有办法护咱们一家周全,易安就放心吧!”
“中国可禅位,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夷类间之(注11),”男子将严正斥责并罚俸半年的公文递还江永,“驱逐东虏、光复河山乃人心所归,天命所向,华夏儿女皆有责焉,然而昏主居于庙堂之上,豺狼行于殿陛之间,王朝危如遗露,社稷半作丘墟。凭其怠弃国政、困竭民力之妄行,存亡继绝岂如亡旧继新?”
正起草谢恩奏疏的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在奏本上流畅滑行,“若非早知崧翰耿直狷介,某定要治你个口无遮拦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