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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8)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许知府,可否许在下与岳相公单独一叙?”

“啊,是。”许翊文当即清走侍奉之人,自己也行礼告退。他满腹忧惧地走出角亭,临退前仍不忘向岳维申飞去一记提醒的凶光,而岳维申却像是没有察觉,他一瞬不瞬地审视着江永,如同在观察一枚承载了千年悲欣的玉璧。

岳维申一直在寻找这枚玉璧,正如华夏每到生死存亡之际,必会有一群人去搜索、追逐、争夺、藏匿这枚玉璧。它的身上刻有“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却不仅仅关乎天命——它是世上唯一可称为奇迹的玄物,有形而无形,受之者可令一沦亡之国重生复兴,一将死文明拨弦再振。无相而有相,发源齐鲁的剔透魂灵蜿蜒流遍每一寸热土,延续千年而未断绝。那枚玉璧便被温养在其中,被潺潺流水雕琢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风骨来。

岳维申如一名经验老道的古物藏家,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枚玉璧。他故作莽撞地反指敲击,那枚玉璧却没有任何回响,只是一如既往地发出柔光。

“江总督,”他又一躬身作揖,“不知您有何事见教?”

对方悠悠饮尽凉茶,将茶盏往几上轻轻一磕,“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的声音清亮如环佩之鸣,“还请岳相公教我,如何才能致理安民?”

“首先当以司法,然非大宣之律法。大宣之法以诘盗之刑施于百姓,夹踝拶指,民何辜而糜血肉于公堂。大宣之吏凡有官身即置刑具,如鸷鸟猛兽,携刑具之爪牙以快怒张威,而索升斗铢累之得。诚应另立刑法,使训盗之械不上庶民,执法之官专司刑狱,倡仁义礼智于天下,绳道义法度于官勋,则何愁不能式明王度、正本清源!”

“其次当以军队,然非大宣之兵马。大宣之兵以杂犯流徒充之,生性奸宄,无惜廉耻,岂有全民保庐之心!大宣之将久见诮于文臣,无忠君报国之志,少经术法律之学。今出为屏藩,搜刮民财,谋夺私利,曾无止境,使此等兵将御侮抗敌,可乎?诚应另行兵制,使民间有志行者得荣名而为兵,朝中文武并于一涂之道,合大臣宪邦之用以交重,则何愁不能揆文奋武,再造太平!”

“最终当以政治,然非大宣之君臣。大宣之君昏聩失德、师心自用,五代未见明主。大宣之臣奢淫肆欲、蠹国殃民,无人以青史人心为念。诚应破旧立新、重臻郅治,使贵贱穷通无根而有节,上位者不以一心夺千万人之心,下位者不因索食而为探丸啸伏之奸。而今时已极敝,政已极非,非破旧立新不可匡国济世。纵观天下,可移权而平天之倾者,舍江公其谁!”

玉璧在他不断的敲击下终于闪出寒光,“乙酉年会试时惊现《论大宣之必亡》一文,难道出自阁下之手?”

岳维申以为自己振铎而无人应,落榜之后也曾失落良久,哪里知晓这篇檄文差点掀起巨浪,“正是拙作。”

“当初我便不该毁尔答卷,任尔继续妖言惑众!”

第一次见面闹得不欢而散,但江永又着实想再去见此人第二面。岳维申让他想起负天下骂名而惨死的座师,细想也知有太多不同。独夫之心,涓寺之祸,杨光中同他谈过,贪官之暴,饥民之恶,从政多年,也不由他不懂得。然而座师如高树之广荫,在风摇雨撼中为他擎起一方庇护,维申却像突隙之烟火,恨不能以身作引而焚尽画栋雕梁,因惧力有不及,还要拉他一道赴火。江永官至五省总督,早悟道德礼教之缥缈无稽,却知破败残损的神像终究是神像,芸芸众生参拜在前,猝然毁之必将血流漂杵——然而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若无人拼上性命去将那铁屋子破开一个出口,匍匐在木胎泥塑脚下的众生都要活活憋死不成?

众目昏昏的浊世之中,岳维申的清醒如同锋利的刀刃,江永明知可能被划得遍体鳞伤,却还想伸手向那柄凶器靠近。

昔日为请华安出山,江永特地择其外出之时登门拜谒,只为让一直避而不见的华安不得不依礼回访。一因同乡之谊,二因相谈恳切,事后华安并未计较。然而岳维申绝非华安那般的忠厚老者,若故技重施,难免弄巧成拙。推敲之际,江永收到了赵府寿宴的请帖。当他携礼登门为赵伯父祝寿时,恰见岳维申赫然在席。

席间江永忙于应付四方寒暄,并无功夫与岳维申私谈,应赵瞻之邀与赵府的女眷子侄相见后,回到前厅时寿宴已罢。月辉洒落之处,唯见狼藉的杯盘与清寂的独影。他向伯父告辞,偏被赵煜阳用他爹爹的遗物勾住,只好答应在赵府留宿。赵略曾经的书房中,江永正沉浸于故友的笔迹长久追怀,门枢忽而一响,墙壁映现一道微胖的身影。

“岳相公,是你。”

“见过江总督,”岳维申向他抱拳行礼,“夜深路遥,维申难以归家,只得在府上稍事逗留。不知总督可否容我一晚?”

“江永亦是留客,岂敢出拒贵人?快快请进!”他吩咐门外的侍女再寻来一床被褥,回房时见维申正盯着桌上摊开的书册,轻笑道,“某竟不知,《噩梦》一书的作者正是岳相公。”

“总督以为如何?”

“某在东瀛时,伯韬兄曾将此文抄录于副启中随信寄往,”江永道,“疏忽十年,白云苍狗。今日再次拜读,感触与启发益深。如有机缘,在下愿与阁下扺掌详谈——岳相公,岳相公?”

岳维申被江永从怔愣中唤醒,凄凄予以一笑,“我一直以为此书早被赵兄销毁,”他说起近十年前的往事,“当时《噩梦》终稿方成,我求赵兄为拙作作序。未料赵兄自开封寄来回信,极言此书狂悖至极,不宜付梓,并警告我若敢执意刊刻,他便要向家父告发,断我求学赶考之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