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7)
重重砸向书案的手掌陡然收回,“抱歉,是我失态,”江永长叹一声,“伯贤,你帮我草拟一份奏疏。”
正感不安的董齐眼睛一亮,知道这是江永对他信任的表现,“是,江先生,我现在就做。”
“疏中请说明三点:一,湖湘战乱初平,各地残破,百姓疲困,维持现有兵马尚显勉强,实无余资供养楚镇;二,湖广乃四方交战之地,李翊、贺洵窥伺于北,都仁、文晖张势于东,全寿据蜀频频搅扰,此时抽兵无异于自毁长城;三,朝臣从未亲临军阵,谈兵只凭遥度,心图侥幸之功,身行掣肘之事。恳请皇上辨察内外,明鉴青史,莫以欺瞒、泄沓、狂妄之言而悠忽委靡、纵贼远飚,否则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此错者!”
“董齐全都记下了!”
“待你拟完章疏,立刻携之前往扬州。程公能联衔上奏最好,若他不愿,也务必请其暂缓交兵事宜,”江永又吩咐道,“你同他再说三点:楚镇及三镇兵马难以掌控,诏令虽下,必无响应。江永若抽兵北上,必成楚镇附庸,程公若自削势力,必被三镇挟持。彼时性命堪忧,岂有报国之门?此为一;浙江新政关乎家国出路,不可骤然中止。浙兵一去,通移署怀璧其罪,必遭税使之祸。海贸一乱,浙江省入不敷出,恐有民变之殃。今我大宣群敌环伺,若是腹心再乱,将来之事实不忍言,此为二;抽兵之事 由薛青玄一力操办,名为伸朝廷之威,控地方之势,实则借机铲除东林,行秦桧之专。若令他得逞,恐大宣正气荡然,民心尽丧,再无回天之日,此为三。”
泱泱华夏,浩浩中土,不过是君臣手中的那方锦帕,忧国恤民的针穿过去,门户私计的线再拉回来,一针针密织,一线线错落,绣出一副壮阔的万里河山。然而那些扭曲的图像,杂乱的纹理,和着指间的鲜血与风中的泥尘,正渔网蛛丝般笼罩在万里河山之后,一针针挑拨,一线线缠绕,凌乱至极,脏污至极,却一毫不可或缺。
董齐的脸上迷惘半消,代之以半分坚定的神色。江永目送董齐走出书房、庭院,走上宫前行廊般狭窄而漫长的道路,怅然对全程旁观的岳维申道,“崧翰,又是一代人啊。”
“既入总督幕中,便做不得朝廷纯臣,”岳维申道,“然未必不可做陶谦之刘备,郭威之柴荣。”
昔日陶谦败于曹操,忧愤弥留之际,托徐州于刘备;郭威开基后周,死时膝下无子,立柴荣以为嗣。岳维申举此两例,既是在劝江永速下革故鼎新之决心,立足西南肇启新元,又是在提醒他江颢年纪太轻,恐难继承功业,宜另选年富力器者以为副贰——岳维申分明是看清了江永先接受再思考的习惯,偏将所有难以启齿的话一说到底。
“崧翰,你又来了,”江永的眉间拧成“川”字,“我已当众立誓,此生不做逆臣。此誓非关清誉,实出真心,为何你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
“总督,这并不是试探。建康已将利刀架至贤兄颈侧,此时不作决断,更待何时!朝堂之颓废,官场之污浊,民间之困苦,阁下还未看清吗?扬州之凡庸,三镇之凶残,武昌之混乱,阁下又可交结何人?”
“你只需谈对武昌的——”人生路口浓云蔽目,江永急需一远见卓识之人为他拨云解惑,那人本该是岳维申,可偏又不能是岳维申。此人已抱定抛弃大宣另立门户之意,所建之言偏正难料。一念及此,江永止住发问,“罢了,你先退下吧,容我好生想想。”
岳维申并未争辩,躬身一揖便离开了。
对于岳维申此人,江永恼恨其志,却又实在怜爱其才。
当初许翊文在府上摆席设宴,特地要将维申引荐给他。衡州最高的两位长官在亭中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许知府面色渐沉,烹出的茶水愈发寡淡,前去催请的家丁相往于道,带回的却总是失望的讯息。江永心中生出不满,正要起身告辞,恰见满身风尘的岳维申姗姗来迟,“启禀府台,学生今日去县中督办投柜(注3)事宜,连遇三起较大纠纷,处理起来耗时甚巨,”他跪在许翊文面前,“秋税征收事关民生大计,学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而来迟,恳请府台恕罪!”
见他是因公务耽搁,知府脸色稍霁,“崧翰公忠体国,殊为难得,”他先为维申美言几句,继而又训斥道,“但总督今日特来见你,崧翰理应暂搁公务速来拜见,岂可本末倒置、令人空等?崧翰,还不快向总督请罪?”
岳维申从鼻中哼出一声,“府台此言差矣,谷者,民生死之大司也,财者,民生死之枢机也,岂能有片刻疏忽?”他转头看向江永,“此岂夺民口中之食而填显贵欲壑之人哉?”
许翊文被惊得险些跳起来,“岳崧翰,你在胡说什么?满口荒唐,出言不逊,还不立刻给江总督跪下!”
“无妨,”江永也在打量这位身着玄色长衫却皎如临风玉树的青年,月影在他眸中摇曳,照得他愈发狷狂不驯,“不知相公何处此言?”
“江总督在浙江推行新政,名曰‘摊丁入亩,以田课税’,实则放任富户豪绅兼并土地,赁民以耕而役之,”岳维申道,“强豪尚与墨吏猾胥勾结逋税,贫者已挈儿负老流离失所——公将一切责之田亩,田不尽归之强豪不止,而天下之乱且不知所极矣(注4)!”
许翊文红润的面色陡然煞白,随即又涨得通红,“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家国大事,岂容你信口置喙!总督,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