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36)
“据蜀而不得天下者,其因有三。四川地形封闭,外力难以企及,兼又物产丰饶,割据者多欲偏安一隅,此其一。川民不乐入仕,割据者多为客籍,两相矛盾深重,此为二。四川欲夺中原,需出兵东、北,然东出夔门,仍有大别山、桐柏山相阻,北越秦陇,仍有崤函之险相隔。凭此两重阻隔,川兵常难进取,此为三(注13),”岳维申回答道,“然而如今省内全寿未灭,群寇侵扰,省外群敌环伺,朝廷暗弱,全无偏安之资,故首因不立。咸嘉以来,四川战乱未休,张全寿、摇黄十三家等匪寇凶残暴虐,杀人如麻,致使川民十不存一,总督入居川蜀,可迁湖广滇黔流民至彼,均田亩,薄赋税,必无客籍之忧,故次因不立。至于四川与中原重山相隔,总督亦掌湖广军事,可伺机控驭荆湘,连通两粤,此为一。黔国公沐氏世镇云南,操掌兵马,节制境内土司,然今日之国公沐天波暗弱凡庸,蒙自土司沙定洲趁机造乱。朝廷不知实情,竟颁谕旨命其扫除天波——云南烽烟不息,岂非我等良机?待总督平定定洲,解救天波,则滇地亦入掌中,其后可借道缅甸、安南直抵南海,从而连通东南,此为二,故末因亦不立。”
岳赵二人仍在热火朝天地探讨谋川之利,江永走下座位,默默踱至窗前。昨夜的急雨摇落满院花瓣,春光打将下来,染出一地白骨——春日和他都已经衰老了,有些风雨尚能抵御,有些江海却无力去渡。万仞危崖耸立岸边,还是留待后人登攀。
“先帝在上,家父在上,江永至死不做逆臣!”
一傅众咻(一)
传言孝慈高皇后马氏母仪天下后仍不忘民间疾苦,常在宫闱亲行农耕。她命内侍收集四方瓜种,终于培育出皇朝最上品的西瓜。因见孝陵附近土质多沙性,最宜瓜果生长,马皇后又将瓜籽移种彼处,并将此瓜命名为“马陵瓜”。马陵瓜皮薄籽小,瓤红汁甜,实为消暑解热的佳品。然而此瓜只为皇家独享,即使大臣有幸得赐,也必须将瓜籽吐在指定的银盘里,绝不许在别处引种栽植。传闻曾有宫女冒险私藏瓜籽,还未出宫便被告发,身死之日,杖下的鲜血渗进瓜籽,种出瓤肉更加红艳的果实——然而传闻终究只会是传闻。
今时今日,两颗马陵瓜就浸在总督府的水井中。董齐靠在井壁旁,一面吟哦着“官绅借瓜消暑而忘酷日之烈,百姓无粮果腹而曝露田亩”的酸诗,一面拦着不让垂涎三尺的颢儿把身体往井中探得过深,目光却也一瞬不瞬地定在青翠的瓜皮上。直到前厅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他才如梦初醒,急忙理平衣上的褶皱,起身行礼道,“见过江先生、华先生、岳先生。”
江永刚从武昌回到衡阳,仍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笑着冲董齐点头,问道,“你们见到马陵瓜了吗?”
“见到了!在井里呢!”颢儿抢先叫起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江永拍拍小儿脑顶,引颈向井口探看,“个头倒不算大,”他说,“朝廷一共赏赐了几颗?”
“回江先生的话,锦衣卫一共用冰鉴运来了十颗,两颗在井里,剩下的都搬到地窖里了。”
“派些人把这些瓜分送出去,两颗送到知府衙门,两颗送到许府,两颗送到赵府,一颗送到锦衣卫处,再从井里取一颗送到后宅,”江永安排道,“剩下的两颗,我们现在就分吃了吧。”
两颗个头最小的西瓜各被一刀剖开,清甜的汁水顺着刀刃流到案上。颢儿看爹爹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瓜瓤,接过小勺就迫不及待地吃下一大块。“唉,你慢一些,又没人跟你抢,”江永嗔怪道,“我看这瓜和街上卖的也没多少区别,哪就让你这么激动了?”
“朝廷赏的,总归不同,”岳维申有意逗他,“小公子,可知你吃的这一块便值上千两白银?”
颢儿“啊”地惊叫一声,立刻放下汤勺看向爹爹,不敢再吃一口。
江永见状忙安慰道,“别听岳叔叔的,他吓唬你呢,”他将颢儿从膝头放下,又伸手帮他理了理襟袖,“爹爹还有事,去找你娘和华伯母吧。”
颢儿乖巧地点点头,抱着碗小心翼翼地往后院走去。江永见小儿跨过门槛,方转头看向一面迷惑的董齐,“伯贤,等下吃完瓜,随我去书房一趟。”
“兵科给事中陈子龙是你的授业恩师?”
“是,董陈两家同居华亭,世代交好,家父自小便将董齐托付恩师,四书经史一应受于斯门,”董齐颔首,“恩师殷殷待我,谆谆诲我,学生不敢不以父事之。”
“我且问你,关于浙江新政及湖广战事,你同陈公说过多少?”
“啊,”董齐睁大眼睛,头脑飞速运转,“新政、战事关乎朝政大局,学生不敢稍有泄露。平日与恩师书信,也只是叙旧情、报平安而已——江先生,您一定要相信我!”
江永知董齐坦荡赤诚,必无阴险忌刻之心,只是担心他年少轻狂,言语间难免疏忽。陈子龙虽名列清流,其父却与薛青玄有同籍(注1)之谊。两人私交甚笃,曾不知陈是何立场。江永见董齐他诚惶诚恐地叩首明志,也不好继续拿乔,“我并无怪你之意,快快请起,”他将董齐虚扶而起,又递去最近的邸报,“令师所奏《自强之策疏》,不知你可读过?”
董齐连忙双手捧过,囫囵翻阅起来。
未过半晌,他将邸报放还江永面前,眸中迷惑更甚。
“人中(注2)言今日大宣外重内轻,强藩悍将跋扈僭拟,有尾大不掉之扰,而京营禁旅少经战阵,无抗虏御寇之力,谏议朝廷‘立重镇以为外藩,练舟师以为扼要,增禁旅以示居重’,以文字观之,并无不可,”江永解释道,“然而此论被薛青玄等人拿来大做文章,衮衮诸公不见敌人之悍勇,国势之衰弱,民力之未赡,偏在自己人身上费尽心机。内阁已发公函,先命绍兴、衡州、武昌及江北三镇各抽五一之兵入卫京师,以削地方之兵马,迎敌人之进犯也;再命总督府负担全省兵马粮饷,楚镇亦在其列,以弱地方之财物,予贼寇以空城也;又命湘兵急下荆州,光复四川,以耗地方之民力,亡湖广之将帅,兴北朝之战意,速东南之败亡也!祖逖赍志以殁,宗泽怀忿而终,今日江北再失,朝堂之上仍只有黄潜善、汪伯彦之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