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6)
江永率兵沿江北上,在短短一年中依次拿下奉节、涪陵、重庆等地,功勋卓着,引得朝中诸公频频眼红。冯渊首先察觉江永致胜之要,奏请皇上在京畿开办工厂、制造炮船及火器,并推荐自己的亲信主管此事。然而他的奏疏遭到大臣们激烈的反对,或言“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或言“以末求本,以夷变夏,致乱之道也”,或言“泱泱华夏,岂无长技可胜西方淫巧”,竟将冯渊逼到自食其言。随后他妥协一步,提出直接让江永东输炮船、火器及精兵以拱卫皇都。虽然林又汲欣然下诏,然湖广方面一拖再拖,兼因朝堂的反对声此起彼伏,此事仍如利剑掷海,微末浪花初起即平。
最为人诟病的则是重庆杀降一事。大宣以极小代价收复重庆,皆因城中的献军守将有心归附,他们与赵煜阳暗中接触,愿意献城以求性命保全与余生富贵。江永许守城六名将领以千户之职,答应收编其部下。然而口血未干便遇背盟之事,重庆刚刚拿下,林又汲即派太监前去劳军——虽名劳军,所携恩赏不过铢两分寸,尚不及他们自重庆撷取之十一。倘若只求钱财便罢,林又汲为显朝廷权威,不仅驳回江永对六名叛将的荐剡,反而责他对这些人立行诛戮。江永苦劝无果只得遵旨而行,险些在军中酿成哗变,将多月的惨淡经营毁于一旦。
时近正午,茫茫雾海虽已散去,但缙云山中草木幽翠、溪流潺淙,气候依旧舒凉。
“缙云寺的素斋甚为可口,黄兄不远千里来渝,定要好好品鉴一番。”
适才攀抵山巅的黄冠脱去外氅交予下人,一面走进亭中一面用衣袖拂去额角薄汗,“崧翰贤弟,你我虽各位其主,但毕竟相知一场,有些话不妨直说,”他在岳维申对面坐下,嘴角渗出不耐烦的笑意,“崧翰也许不知,近些年时候吊诡,海上频出风暴,家中双桅大船折去十余艘,漂没了几万两的货物。何况自江公在浙江推行新政,黄家已放弃海贸垄断,将部分利润让渡予双屿。如今崧翰再同我哭穷,岂不是要逼小老儿从这山上跳下去吗?”
莹翠的茶汤注入素白瓷盏,袅袅茶香熏入石桌上的数碟清白。岳维申拈起竹箸,从容笑道,“黄兄这可真是误会我了。兄台随侍总兵,莫说世间珍馐,便是龙肝凤胆也曾尝过,我若以寻常佳肴宴请,兄台何曾看得上眼?偏是这此间独有之素斋,差可令兄台稍觉新奇,”他见黄冠面色稍缓,又道,“此地隐于深山、远离尘嚣,你我正可敞开心扉畅谈,凡黄兄有所疑虑,维申无有不答之理。”
“崧翰既如此说,小老儿便直言不讳了,”黄冠既是福建总兵黄鸣的本家又是他的管家,深得黄鸣信任,“此前为筹办军务,崧翰向黄帅借贷三百万两白银,许二分利,定三年期——其实黄帅本无意索利于江公,只为让两方心安,才勉强认下。去年崧翰拜访福州,又以五分利央请黄帅垫付外人两百万两借款。黄帅与帐下幕僚斟酌多时,还是小老儿极力说项,方才促成此事。如今三年之期将至,不知江公能否信守承诺、如期还付借款?小老儿身家性命全系于江公一人,还请江公怜之悯之!”
“还请黄兄放心,待我们攻陷成都,定能连本带利清还借债。”
“却不知事情进展能否如崧翰所言这般顺利?”黄冠眉心紧蹙,“传言张全寿霸据成都,到处烧杀掳掠,令天府百年储积一朝消磨磬尽。凭此人楠木为薪、白玉作石的挥霍法,即便攻下成都,余财能够攒集几何?”
“便认为献王宫内财富丰盈,然张全寿的几名义子皆为勇武之士,所领重兵足可固守城池,官军想要攻克成都,恐怕绝非易事,”黄冠不等岳维申出言辩驳,紧接着说道,“更何况……维申,请恕小老儿冒昧,就算江公攻取成都,恐也不能完全支配城中财物。重庆杀降之事犹闻在耳,一旦成都光复,朝廷必索不劳之获,届时江公应耶?逆耶?”
岳维申听他说完疑虑,心中反而镇静下来,“黄兄所虑甚是,维申久奉江公,于战事不少了解,愿对黄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好整以暇地转动着杯沿,“成都城中有我方内应,确知伪宫内金钱巨万、财帛如山,张全寿四处搜山检屋,不过集资以待官军耳。至于江公能否拿下成都——”
岳维申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展开后故意浏览片刻才递给黄冠,“此为川中最新战报,我军已于三日前攻下绵阳,待稍事休整,李参将便将举兵南下,与江二爷、杜千户分别沿涪江、岷江合围成都,精兵环伺之下,不由他张全寿不全军覆没。”
这真是意外之喜。绵阳据水陆之冲,扼成都之北,一朝攻克,则成都便是成擒之物。黄冠闻之心下稍宽,又不免担心道,“就怕大内宦官循腥而来,不能饱腹绝不善罢甘休!”
岳维申轻笑道,“自南京至此三千余里,一路土匪叛党更相为乱,安全抵达可不容易啊!”
黄冠眼睛一亮,“有崧翰这句话,小老儿便放心了。”
蜀道之难(二)
亭午时分,早秋的太阳终于升至中天。温和的晴光倾泻下来,或从叶隙间漏下,筛成斑驳的光点,或沿叶面流淌,翻成静谧的金浪。粼粼碎金就这样一直流进亭边的溪流,返景漾起剔透的水色,复照在二人袖间。岳维申与黄冠顿觉心中澄明一片,谈话时亦逐渐抛却身份上的顾忌,如至交一般坦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