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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5)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文旭凝望着吴藻,看他在短短数月内花白了一半的发须、眉心愈发深刻的“川”字和面上如水波般扩散的皱纹,竟突然羡慕起他来:是啊,有些人的苍老起于面部,有些人的却始于心间。一缕“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注3)”的玄思悄然飘出心谷,他默默念诵一遍,感觉自己又老了些。

“吴侍讲,朕做阿玛了。”

“臣恭贺圣主嗣胤繁昌,鸿业后继有人。”

“皇长子名为元烨。他的皇阿玛是萨人,额涅却是汉女,”文旭微微扯起嘴角,又道,“吴侍讲你说,朕该如何教导他?”

大争之世,十年沧海桑田。只在南朝任官半年的吴藻很难想到,他在弘光元年为留都众生所作的判词,到弘光九年依然适用。

“闻筑新宫就,君王拥丽华。尚言虚内主,广欲选良家。使者螭头舫,才人豺尾车。可怜青冢月,已照白门花。”——此极言弘光帝之荒淫昏庸也。着于遍地烽火之上,栖于半壁荒朝之间,林又汲由来如处瓮中,唯知宫闱之欢,燕居之乐,近来又添了修道炼丹的嗜好,性情愈发喜怒无常。他发遣太监至湖广强买丹砂、药材、精铜等物,兼有索贿、搜刮、采选诸事,敦迫江永每年不得不拿出上千两白银应付差事。为恪臣职,江永曾三番上疏,请皇帝思国本未立而善自珍摄,念军事紧急而稍加宽免。林又汲见此大怒,严厉申饬江永,旨中竟有“独不知岳飞擅预皇储之事而失圣心耶”一句,令他哭笑不得,只能破财消灾。

“莫定三分计,先求五等封。国中惟落雪,阃外春融融。朝事归诸将,军输仰大农。淮南数州地,幕府但歌钟。”——此极言薛冯之擅权跋扈与江北镇将之纵逸茍且也。如今首辅薛青玄与次辅冯渊在朝中分庭抗礼,未起均权杜专、裨补缺漏之效用,却增结党营私、明争暗斗之内耗,致使朝中之正气日侵,中兴之企望月损,京畿天灾异象频发,竟有亡国之态。至于程言及江北三镇者,程言虽有忠悃之名,却无应变之才,常为奸邪挟制、清名所累。三位镇将轮流驻守宣景之间的缓冲区及官方榷场,每因军饷欠发而消极慢待,必生治地之争与军民冲突,程言劝导无果,唯有上书朝廷请求拨款——以国库之捉襟见肘,奏请当然搁置。走投无路之下,程言竟请宋景迁向江永修书一封,望湖广能出借粮饷若干以解燃眉之急。江永固知那是无底之洞,当即婉言谢绝。未过两月,他收到淮安巡抚温渠在吕严部下的哗变中殒命,家产遭到抄掠、老母妻儿失踪的消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悲怆地念着,手中案牍的翻动却没有停下。

“贵戚张公子,奄人王宝孙。入陪宣室宴,出典羽林屯。狗马来西苑,俳优侍北门。不时中旨召,着籍并承恩。” ——此极言佞幸近侍之恃宠而骄、作威作福也。林又汲深居禁中,惟渔幼女、饮火酒、杂伶官演戏为乐,身侧内侍不加稍劝,皆以投其所好跻身富贵。故而教坊乐舞常被宣召,民间戏班时进宫闱,弘光帝宴赏赐皆不以节,致使贵近谬得千百之金、优伶骤获金带之赐,而国用匮乏,人心惊骇,宣室之式微由此可见一斑。

“御刀周奉叔,应敕阮佃夫。列戟当关怒,高轩哄道呼。监奴右卫率,小吏执金吾。匍匐车尘下,腰间玉鹿卢(注4)。”——此极言名位之滥与大信之失也。薛、冯奏请陛下以官爵犒赏捐资纾难之官绅富豪,实则卖官鬻爵,滥用公器。将官职、爵位按照品级明码标价已然令二祖列宗蒙羞,然而经手官员层层抽成,输入国库者不过九牛之一毛——国家愈贫,鬻官越多,得志小人遍行殿陛,哀哀生民转死道旁,“都督多如狗,职方满街走”一句的背后,是多少的妻离子散与家破人亡。

纵观江南,满目疮痍,零星的几点亮处只在浙东与西南。薛青玄借陈珪巡抚之势,于浙江遍植党羽。这些人与薛公一脉相承,皆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致使初有起色的新政如潮水渐次退去,惟绍、宁、台等浙东地区尚有余波——此皆得益于江永离乡前的周全安排:绍兴知府徐承业主持新政之落实,浙东乡绅恪守江永之令申,通移署长官高邈打理海贸之运转,地方之兵马维护父老之权益。薛青玄有心渗透,被陈珪极力劝阻,林又汲派太监设关收税,遭江永、高邈联衔抗辩。由于海贸初开利润有限,且西南战事全仰仗于江永,林又汲虽在明面上将此事作罢,暗中却指使冯渊联合党羽上疏请收双屿执照费、佣金及舶税。江、高二人不欲与朝廷闹僵,只好与南京各退一步,依咸嘉旧例每年征税十分之一,但要求征缴全程均有通移署负责,天使(注5)不得入浙。

若将浙东形势譬为死水微澜 ,西南则是全大宣唯一的进取之地。江永少脱南京之羁束,三年来练兵将、剿叛匪,平冤狱,理内政,将曾被乱民、军阀、劣绅摧坏到满目疮痍的湖广恢复到可与咸嘉年间等量齐观。伴随着西南不断用兵,五省总督府由衡州迁往荆州,又在攻克重庆后进驻川北。江南士子皆以江永为大宣擎天之柱、定盘之石,听闻他在重庆设立四方馆,从各方涌来拜入他的幕下。这些大宣的栋梁各伸所长,善为谋者协理民事内政、分析战事军情,善为将者束载厉兵秣马、预为敌来之备,善为工者建造火炮舰船、改进兵器能效,善为学者穷究六府三事、力图经世致用……官军在西南节节胜利,奈何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江永总领军政,动而得谤:朝中正人见西南驯致安定,有心染指于鼎,其中尤以薛冯二人为最。他们凭仗内阁代拟批答、起草诏诰之权,各将自己的心腹、亲友、门生派往湖广及川北。江永浸淫宦海二十余年,如今既视湖川为囊中之物,自不会令旁人轻易插手——于安分守己、品低势孤者,大可拉拢之、掣肘之、打压之,至于身份煊赫、势力庞杂者,则非动用权谋以黜落、外迁之不可。几场贪贿、渎职案事发之后,除了薛青玄的亲子薛湛尚在荆州任知县,江永重将治地置于掌握之中,从而能够整顿兵马、安心西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