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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4)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是,多谢岳父大人!”赵瞻激动得手直颤抖,“小婿即刻回乡禀告父亲大人,择选吉日迎娶——”

杜老先生笑着摆摆手,“衡州离这里不近,就不要再来回折腾了——外面的花轿到了吗?”

“到啦——”

“那就快让若儿出来吧。”

话音刚落,杜府亲眷们便簇拥着新娘款款步入厅堂。一袭凤冠霞帔的新娘明艳似五月枝间的榴花,带着泪意的颦笑描得眉眼愈发清丽。她向杜老先生盈盈下拜,恭敬倾听父亲的谆谆叮嘱,而后又偷瞄了赵瞻一眼,面颊绯红地在送亲娘姨的搀扶下走出屋门。

如坠云雾的赵瞻仍怔在一旁目眩神迷,江永不得不笑着将他唤醒,“新娘子都走了,你还在这傻站着干什么?快跟上花轿引路去啊,”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散碎银子,递到赵瞻手里,“把这些钱拿着,回头分发给送亲的和抬轿的人……”

欢快的锣鼓声渐行渐远,杜老先生收回眺向门外的目光,继续同江永谈起招兵的事宜,“老夫已同各户官绅商议,他们都愿出遣族中子弟入伍,以助总督一臂之力。至于剩余的兵额,我会让小儿杜延年带你们去乡里挑选。延年做过几年水师的守备,在练兵打仗方面也算有些经验,总督若觉得可用,便把他留在军中,若觉得不行,随手将他打发了便是。”

“多谢杜老先生,”江永感激一揖,“江永早听薛佥事盛赞延年兄忠勇沉鸷,可堪大任,虽未会晤,业已久仰。杜老愿将爱子相荐,江永焉有不惜之倚之的道理?”

“那都是姐夫讨好小舅子的漂亮话而已,总督千万莫要当真,”杜老先生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的骄傲却无法遮掩,“我这小儿性情顽劣、气盛轻狂,尚祈总督好生指点训诫为盼。”

“杜老先生折煞江永了。今后安定西南,整理山河,江永还需多多依仗延年和仲远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杜老先生哈哈大笑,“恒之来日拜为汉相,便让仲远侍奉笔墨,延年引马扶车!”

杜老以汉相诸葛亮喻己,似有割据川滇、代秉阿衡之暗示。江永心下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好言敷衍,长拜致谢而已。

蜀道之难(一)

日精门外的宫墙又高又长,将北京的天压成窄窄的一条。春季沙来,冬日雾起,塞外的风吹起的黄沙与中原的水腾起的灰云交替滑过文旭的头顶,不是前者绞杀后者,便是后者吞没前者,甚或双方同归于尽,清出一线浩荡而茫然的青冥。

金黄的琉璃瓦如典籍一般整齐码放,踏上去会发出金戈相击的脆响。十五岁的文旭坐在乾清宫的殿顶,隔着薄纱般的晨雾,望宫墙耸列成阵——若雾散去,他想,令耀眼的日光烫红盘囷的石壁,则如塞上长城,倚迭如山,隔离天日,足以阻拦人们手中与舌上的刀剑。倘这雾再大些,比如融进更多端正、飘逸、形象的汉字,则如江南园林,廊腰缦回,长桥横卧,也能够消解自己的恐惧与不安——可它偏偏不薄不厚,不清不楚,不偏不倚,不夷不惠,模糊一片,混沌一片,竟让他也迷茫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碍于与南朝的媾和,这些年景朝一直在谋略西北。文旭的长兄文晖与叔父富仁合兵攻陷河南,贺洵收拢残兵退往潼关。萨军大举西进,却遇谨王文晖暴毙军中。十万将帅驻军举丧,给了顺军稳住阵脚、固守关隘的时间。文晖之死不仅影响了九州纷争的势力格局,还深刻改变着景朝内部的权力结构——文晖死后,被拜为“定国大将军”的豫王富仁成为军中首将,他的兄长瑞王都仁本就手握摄政之权,今有胞弟助力,在朝权焰更加嚣张。都仁吸纳并重用归附的汉人、遏制萨族亲贵势力,封号由“叔父摄政王”而“皇叔父摄政王”而“皇父摄政王”,成为大景这艘巨轮的首席舵手。富仁、都仁相继去世后,亲政的永平皇帝文旭虽对二人大加清算,但施政延续博仁、都仁之方针,仍以汉俗更张旧制。至永平八年,景朝在名义上废除圈地、投充等败政,沿用里甲制度管理户籍赋役,尸位素餐的特权贵族被黜落,大批汉臣跻身景廷,一时之间人心归附,华北各地飘扬的“匪旗”一杆杆倒下,竟果真如“出于幽谷而迁于乔木”(注1),有了入主华夏的新王气象。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文旭逐渐咂出个中苦味来:萨人臣僚抗声于外,皇亲贵戚劝诫于内,便是两宫太后也多次表示不满——饶是萨人反对倒也罢了,偏生汉官制度经宣朝雕琢百年,拥有何其精致的边角,又藏纳了多少糟粕——党争、贪贿、投机……归附的前宣官员再次分为阉党与东林两派,一面积极拉拢同党,一面互相倾轧弹劾,个中腌臜之事不胜擢数。永平七年十月,有官员参奏顺天乡试出现受贿舞弊情(河蟹)事,皇帝下旨严厉谳询,不仅将主考官、房考全部绞决、妻子家产籍没入官,还将涉事考生一律杖责流放,牵连师生、士族、官员不计其数,一时间血肉狼藉,长流万里。官府瓜蔓藤抄,迅速将逮捕的范围扩张至整个华北,其中不乏污指、陷害之事,然大景皇帝秉持宁滥勿缺之原则,分明是要芟除治下缙绅、控制举朝文士——汉人之受于压迫,于此不过寻常一笔(注2)。

“臣吴藻恭请皇上圣安……”

“殿顶陡斜,快些平身吧,”文旭坐起身,对垂脊边冒出的脑袋招呼道,“吴侍讲,到朕身边来。”

秘书院侍讲吴藻领旨谢了恩,惴惴不安地躬起要背,一点点向殿顶中央挪去。虽然刚过四十,他已觉得自己太过衰老了——他隐蔽华北,本为逃脱冯渊之魔爪,却无意坠入陈名夏之机阱。陈名夏因攀附瑞王都仁而官至弘文院大学士,却在都仁去世后地位动摇,为了挽回颓势,他向文旭举荐同为东林-复社一系的吴藻入朝。在朝廷的万状催迫下,吴藻不得不收拾行装、北上进京。然而抵京不过三月,陈名夏便被政敌参奏、处以绞刑,吴藻的儿女亲家亦被株累,全家流放辽左。至于永平七年,壬辰科场案发,吴藻昔日的好友大批受到牵连,着手创立文社也被勒令禁止。他虽在皇帝的宠信下步步高攀,却日日如同惊弓之鸟,不知何时性命将终——今日被召至乾清宫,岂非皇帝引弓虚发,欲置他于死地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