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3)
“江永少罹父难,肩巨内外百凡,概无学诗之裕,于文法章句实不精通。然长者垂询,不可不答,”杜老先生明以讨论诗文,暗以讽喻国政。杜府欲招贵婿,知赵瞻终日行走于自己门下,故先将他来考察。江永看出此中款曲,便不再一味谦抑,“在下试以前朝论之。昔魏晋之际,名士拥麈清谈,齐梁之间,诗家采丽竞繁,致使文气极虚极靡。而胡马纵逸华夏、凌虐天邑,亦不可问也。然自李唐开国,陈、李删述绮丽(注11),韩、柳革新文法,令王道之治达于四海,盛唐气象绵延古今。及至宋时,学派歧出多元,然乾、淳以后朱学画界而立,为人深排力诋。党争一开,文气即颓。至其主盟之世,则宋祚将尽,不可为用。元继宋兴,以程朱为正学,兼崇三教九流,诸脉杂流,以成百家蔚然之盛。由此观之,则大治多生于大乱,变革常蕴于式微。而今文气虽乏,焉知不可肇启新学?”
“好一个强弱相续,治乱相生。然而文犹如此,国何以堪?”
江永只是垂首饮茶,对此默然不语。
杜老先生自觉难堪,忙将话题转移,“是老夫失言——若论当士诗人,老夫最推崇太仓吴章成,其诗多以歌行叙事,内容颇与史通,足可为文坛之领袖。奈何此人投靠异族,卖身失节,才具再高,亦一钱不值。”
吴藻字章成,是咸嘉二年会试的榜眼,与江永有同科之谊。昔日同入翰林,二人关系甚笃,“江永与章成同年入仕,多有往来,其人志性,在下备谙,”江永为吴藻开脱道,“章成出身东林,名列复社,乃阉党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弘光二年,冯渊借清查逆党之名党同伐异,吴氏一门惨遭株连。章成为全身家,不得不潜逃华北。本有隐居之愿,却为景朝征辟,盛情之后,逼迫万状,只能勉事异朝——其虽有二心之嫌,却也无可厚非。”
“北朝求贤若渴,隐然有以汉制汉之心,而江南党争不休,令济世之臣沉沦下僚。士子之心,岂非天命所在?”杜老先生闻此,不由发议,“鹿其将失,何人得之?”
“永嘉乱后,晋犹能偏安一隅,靖康南渡,宋尚有百五国祚。安知大宣不可为此?”
“夷狄叩关,胡马南下,而王朝不至顷刻崩摧者,盖因有贤相如谢安、李纲者运筹于内,悍将如岳飞、韩世忠者御敌于外。纵览我大宣庙堂,可有调鼎为霖、登坛作将之人?”杜老先生句句紧逼,“江总督,你可敢说一句‘舍我其谁’?”
“江永身微力薄,不能挟太山以超北海,然不敢有一毫弛懈,愿为长者折枝。”
杜老先生见江永神情愈发肃穆,乍然舒朗一笑,“看来长者是他赵明甫,而要折的是我家的枝啊!”
话题终于转回赵瞻的婚姻大事,江永暗里松了一口气,也笑道,“仲远与杜三小姐年正相仿、才正堪配,正是天造地设之良缘佳偶,还请老先生割爱允婚。”
杜老先生微略颔首,转身望向良久侍立一旁的赵瞻,“仲远,老夫有话需要同你说清。”
“恳请老先生示下!”
“赵家这棵巨树,杜家从没想过高攀。是你与小女萍水相逢、目成心许,才有了这桩婚事,”杜老先生面色凝重,“好教你知道,赵家世代公卿、声望太隆,而你才华横溢、锋芒太盛,身处乱世,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将小女托付给你,并非求你建功立业、闻达诸侯,只望小女衣食无缺、余生安稳,不知仲远可能保证?”
“赵瞻无法保证,”赵瞻的回答令江永听得手中茶杯一抖,险些洒出水来,“既逢乱世,命运沉浮本就身不由己。来日若有大难降临,湖湘无法逃脱,赵瞻和若儿亦无法逃脱。夸口力所不及之事是为不信,赵瞻不愿做不信之人,”他不顾杜老先生越来越沉的面色,继续说道,“更何况赵瞻生为华夏儿郎,三山五岳塑我之体,黄河长江养我之气,岂可坐视中原陆沉而引颈待戮?”
“那你意欲何为?”
“赵瞻拜于恒之兄幕下,许以犬马之劳,非只因私谊深厚,实乃赵瞻相信,唯恒之兄可力挽山河,”赵瞻的眸中透出只有他与江永二人知晓的坚毅,“此一途千万险阻,我辈或只可筚路蓝缕开其先路,留予后世继往开来。然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注12)?”
“鸿鹄志在青天,鸿鹄屈指可数;燕雀只求一餐,燕雀却遍及乡野,”杜老先生依旧皱着眉头,“尔等募兵欲争胜天下,却先搅扰我桑梓安宁,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老先生容禀,”赵瞻又是一揖,“萨人本为塞外东胡,昔在前朝,屡为边患,今趁中国多事,长驱入关,掠我百姓,屠我城池,迫我汉人为其奴隶,有不从者,杀戮亿万(注13)。故我等用兵,非为争王称霸,而是为救同胞于水火,存华夏之一脉。况自萨人南掠,所过之地化为丘墟,所破之城血流漂杵,脱其进逼镇筸,桑梓清吉顷刻则丧!迎敌街巷之中何如御敌于家门之外?恳请先生思之。”
赵瞻见杜老先生与江永都面露赞许的神色,惴惴之心方才安定。
杜老先生从位上缓缓起身,颤巍巍拄起拐杖,江永见状连忙上前,扶着老人的胳臂向赵瞻走去。
“好孩子,我就将小女托付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老人拉过赵瞻的手,殷殷嘱咐道,“祝你们今后琴瑟和鸣,子孙满堂。你们这一代做不成的事,让他们接着做,总有一日,咱们定能驱逐胡虏,恢复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