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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2)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王道之治,宾服四海,还是需想法子消解矛盾才是。”

“几百年的血海深仇,哪有这么容易?苗汉长期干戈相向,早已是‘铜不沾铁,苗不沾客’。前任五寨长官取消两族通婚禁令,结果导致军机泄露、我方大败亏输,而五寨长官也引咎去职,”薛辞叹了口气,“正因边事未靖,薛辞实难如总督所愿抽调三千精兵。下官与各营兵官商议,愿出千五水陆官兵助君平叛,再招民间五百乡勇少补缺额,不知尊意如何?”

“如此甚好,辛苦薛佥事。”

“那我明日就去安排,”薛辞颔首道,“实不相瞒,朝廷虽命我等移镇镇筸,但羁縻之策沿用百年,本地望族比官府更孚众望。杜老先生乃湘西名达,若招兵之事得其首肯,乡梓父老必云集响应——总督打算何时去往杜府?”

“明晨便当拜访,”江永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江永受赵伯父所托,为仲远聘娶杜三小姐。此为纳征的礼单,还请薛佥事掌眼,看可有需增减之处?”

“江总督,您这可折煞我了,”薛辞连忙摆手,又将礼单原样推回,“其实您完全无需有此顾虑,岳父一生最重节义,早对总督赤胆之心、谋国之举赞赏有加。如今总督为仲远贤弟纳征行聘,岳父焉有不许之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这岳父虽然出身行伍,平生却酷爱风雅。若总督能赉赐墨宝一副,则良缘美事,非唾手可得乎?”

“原是如此,江永受教了。”

杜老先生打了一辈子仗,先在乡里剿匪御苗,天启年间奢、安造衅,他又随部队入川贵平叛。至于咸嘉年间,张全寿手下的流寇窜扰镇筸,也是他带领子弟兵将他们驱逐出境。如今杜老先生解甲归田,在当地名望甚隆,所建宅院亦是气派非常:步入杜府的黑漆大门,即见一方规模甚整的石面院坝,四面的木料生漆大瓦厅房为苍翠的竹木所掩映,成簇的鲜花自墙角朝外蓬勃。过序厅、花厅进入堂屋,八张方椅与四张盛满瓜果茶点的几案分列神柜两侧,柜上摆放祖先牌位与烛台、香炉、神灯,左右两面墙壁各挂四副书画,纸上的花鸟山水与墨中的铁马金戈交错列置,足见家主情怀(注9)。

“……不……自……国……台……”颢儿溜到一副书法前,仰脸努力地辨认着潦草的汉字。江永连忙将他牵走,脸上的宠溺一如往昔,“颢儿,爹爹要和杜爷爷谈正事,你去屋外和小朋友们玩一会可好?”

杜老先生持家甚严,平时谈论公事,是绝不许有人在外窥测的。然而今日人逢喜事诸事不怪,又因到访之人乃当地百年难遇的朝廷重臣,故而窗户、门边都砌满了好奇的人。颢儿被涌来的人浪吓了一大跳,在江永的百般宽慰下才愿意松开爹爹的手,怯生生地被拉入一群小孩子中。沈蔚递给江永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方重又走入厅堂,向杜老先生行礼致歉。

杜老先生捋须微笑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恒之真乃性情中人啊!”

“教老先生见笑了,”江永欠身颔首,因未见到主婚之人,只好向家主揖手行礼,“某官承嘉命,稽诸卜筮——”

“穷乡僻壤,王化浅薄,便无需这些繁文缛节了,”杜老先生打断他的致词,拉着他走向两面墙壁,“来来来,恒之,我带你看看这些书画。”

他们来到颢儿曾经看过的那副书法前。“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杜老先生吟诵道,“此乃老夫去年所书,恒之以为如何?”

“江永书法造诣不深,无法点评笔法结字。只觉此副书法气势雄浑,如有铁马骋于字里行间,望之令人凛然生畏——老先生之悍勇胆魄,于此淋漓展现。”

“小老儿倚老卖老,想以此书赠予恒之,不知恒之意下如何?”

“长者赐,不敢辞,”江永举双手恭敬接过,“江永一定恒存兢业,尽忠报国,不辜负国中父老的殷殷厚望。”

江永命江泰将字幅收好,见墙壁空出一片,立刻让人从聘礼中取来一轴画卷,“仲远特为老先生寻得一副徐文长真迹,还请笑纳。”

杜老先生展开《墨葡萄图》打量几眼,吩咐下人挂了上去,神色却是一片淡然。江永见状心下微惊,忙问道,“可是此画不合老先生心意?”

“非也非也,青藤笔墨人间宝,凡得之者皆三生有幸,”杜老先生摆摆手,“然伏念文长眼空千古,人奇一时,纵有八斗高才却潦倒此间,岂非如阮籍、嵇康之流乎?难道天道有倾,我等又遇魏晋之乱世?”

他邀江永一道落座,继续说道,“观我朝之文学,青藤之后,则文愈险僻,诗愈幽峭。公安派之倡‘清真’,竟陵派之倡‘新隽’,皆同此类。而世之承学者趋之若鹜,不筑根基,徒为轻佻,致使文气瘦弱,再无弘、正气象。《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然观今之世,进耶?退耶?‘秦时明月汉时关’何在?‘黄河之水天上来’何在?”

大宣开国后,洪武、永乐二帝钳人口舌以成独夫之治,前者删节《孟子》以崇皇治,后者修定《大典》以摒异说 ,强束元末蔚然称盛之人文于一统之制作,故作者递兴,皆以台阁为宗,冲融演迤,气体日渐靡弱。弘治、正德年间,朝政稀简,市井繁荣,名士扬名草泽,文章落为财货,前后七子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而诗文于斯一变。其后徐渭、汤显祖、袁宏道、钟惺之属各争一时,抒发灵性,间杂俚俗,标高情致,渐异乎雅流。今天下操觚谈艺之士翕然从之,归旨文章于幽冷静寂,如侍梅之人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注10),徒以梅之欹之疏之曲争胜,长此以往,宁不遗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