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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1)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赵瞻率先提议,“长沙、岳阳之人,习水者多,可以募为兵勇。”

“不可,”岳维申反驳道,“昔日白教溃军何以在洞庭湖上重整旗鼓,非湘岳之民心有二志乎?一事不忠,百事不用,还请总督和仲远贤弟另择高明。”

“数日前在下收到福建总兵黄鸣来信,他愿遣子黄树入湘,助我训练舟师,至于坚船精兵,亦可募之沿海,”江永紧接说道,“沿海之人行舟如行平陆,操船使舵之能自不必提。且有黄鸣从中联络,所费颇能减省——崧翰以为如何?”

“不可,”岳维申又摇头道,“黄鸣海盗出身,归顺朝廷、结交士绅不过为谋利图财,一旦情势有变,恐有倒戈回击之患。目下朝廷式微,纵不能弃黄氏不用,但也不应放其进入腹地,养成毒溃之痈。”

江永与赵瞻对视一眼,“崧翰似已成竹在胸,还请直言相告。”

“最宜征兵处其实离此不远,就在湘西镇筸。”

镇筸位于湘黔川三省交界之处,负山依水以建要塞。三百八十里的边墙矗立于鲜血浸透的土壤、近千座堡寨、碉楼环绕着万山围抱的孤城(注8)。这样一座边城,理应是绝对沧桑而冷硬的,可镇筸却不——苍茫的武夷山、清碧的沱江水是那样妩媚,楚地诗歌、苗疆风月又是何等浪漫。那些血和着酒,酿造出豪迈和诗意并存的肝胆,铁盛着花,绽放着放达与柔情交织的生机。江永与镇筸参将署指挥佥事薛辞正在吊脚楼上临河而坐,看催橹船歌悠悠荡过烂漫的杏花、山桃,忽听怀中的颢儿惊呼一声,便都顺着小儿手指的方向看去。

“小公子,这是鸬鹚船,”薛辞笑着介绍道,“鸬鹚是一种会捕鱼的鸟,船主人把它们放入水中,它们就会把鱼咬上来。”

数十只黑色的鸬鹚追逐嬉游,在水面划出的层迭起伏波纹。船主人立于船头轻点竹篙,鸬鹚便如得到召唤一般争相游回船边。他用渔网捞起最近的一只鸬鹚,从它的颈中取出一条肥美的鲫鱼。

颢儿疑惑地眨眨眼,“咦,它们怎么不把鱼吃掉啊?”

“那是因为这些鸬鹚的脖子上都套了一根细绳,像刚才的那种大鱼会卡在脖子里,吃不进肚中的。”

“可它们不会饿吗?”

“船主人会奖励它们吃些小鱼。”

鸬鹚站在船沿上,半张双翅,等待阳光将自己的羽毛烤干。江颢的目光仍然追随着那条船,沉默着看它如一粒清尘落进茫茫的山影。江永察觉出儿子情绪的反常,柔声询问道,“颢儿,怎么了?”

“爹爹,鸬鹚好可怜啊。”

颢儿出生时江永已过而立,同龄人中甚至有的做了祖父。许是老来得子的缘故,他对儿子总是怀有无限的耐心。沈蔚看颢儿在爹爹怀中被细细哄着,眼角泪痕犹在而口中咀嚼不停,心底愈发沉重。“颢儿,你会自己吃饭的,是不是?”她的声音带上几分严厉,“来,坐到娘亲身边,自己用勺子吃饭。”

颢儿乖顺地点点头,江永倍感意外地看了沈蔚一眼,小心翼翼地将儿子抱到长凳上坐好,因为担心他个矮够不到桌子,又夹了一些饭菜放进他的小碗中。

沈蔚暗地里又是一声长叹。

自从颢儿出现在她生命中,母子二人便从未有过一日分离。她亲眼看着颢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镇日只会吃睡的肉团到性格逐渐鲜明的孩童,每发现他有一处变化,爱与惧便同时增加一分——颢儿是她见过心地最善,心肠最软的孩子了,莫说饥寒交迫的乡亲、伤病缠身的士兵,便是夜雨打落的花瓣、受人役使的鸬鹚也会让他动容。这一特质根植于他性格深处,与眼界、际遇全然无关。安靖之时,他可为山岛之间的弱水、史书之外的闲笔,不露峥嵘而处处逍遥,可危亡之际,他便是风雪之中的柔草、刀斧之下的羔羊,他该去往何处,向谁求活?

恒之啊恒之,沈蔚下意识地想去求助江永,却见丈夫正和薛佥事谈论起招兵之事。即使在心里,她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眷念、惶悸、幽怨交织杂陈,只好反复喟叹,恒之啊恒之。

一傅众咻(三)

江永此行名为征兵募勇,实则掺杂了诸多私事:赵伯父年老体衰不能远行,委托江永代他与赵瞻未来的岳丈相见并定下婚期;颢儿从赵瞻处听闻许多有关湘西的传说,对放蛊、赶尸、落洞等神秘文化犹感新奇,也央求爹爹携他同去。江永待身边之人一向亲厚,自然全部应允。他向镇筸最高军事长官、参将署指挥佥事,同时也是赵瞻未来的连襟薛辞说明情况,薛辞闻弦歌而知雅意,设宴接风时特地带上了妻儿——这一安排无疑令所有人都感到满意。颢儿很快便与薛家的一对兄妹玩作一团,大人们则在席中畅谈风土人情与近日见闻,最为要紧的公务倒成了话题间的点缀——然而不是一字不谈,那些不合实际的要求与难以逾越的困难还是被薛辞择机提出,也并非要扫兴般聊得如何深入,只是为了给当地官府与百姓交代,有些事情必须说在最前。

“此地山清水秀宛如江南,甚难信其为百战之地、兵将之乡,”江永感慨道,“来日巡访各寨各堡,某定要好好领教镇筸兵是如何令敌人闻风丧胆。”

“江总督久居内地,不知边疆险恶。此处三面环水,一面屏山,中央为一台地,镇筸正在其间。而在镇筸四周,大大小小盘踞着数百苗寨,”薛辞介绍道,“几百年来,汉军和苗民争战不休,几乎结下死仇:汉民人多,侵占苗疆、构筑边墙,苗民不断往深林高山迁徙,迫于生计,只能四处抢劫。一旦双边关系紧张到极点,便会发生惨烈的战事——而镇筸兵之骁勇善战,也正是从这尸山血海中洗炼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