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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8)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知心人往往奸猾,公直者时常愚蠢,薛青玄将心腹在暗中盘点完毕,长长叹了口气,“仁瑀,若有来世,莫要涉足宦海,只做个圣贤门生吧,”他向书房外的虚空指去,“国库空如悬磬,官场贪墨成风,但你去户部看看,他们怎么仍能做到账实相符——无非是多注些损耗、少填些进项罢了。西南战事持续三年之久,所需粮草兵饷及战后重建物资不下千万白银,凭湖广一省之地,江永如何筹措如许钱财?可叹他在浙东敛财无数,而仁瑀竟毫无察觉!”

“恒之绝不会如此!”陈珪下意识反驳,见姐夫的目光愈发不善,又连忙摆出事实,“双屿组织出海贸易,因打造舟船、雇佣船员及海上风暴频发,直到去年才略有盈利。何况通移署早有规定,十年内本金不可赎回,只可在合股人之间转移。江恒之纵有通天之才,也无法从中攫取数万之资!”

“仁瑀,你可知通移署一共发放了多少票据,一股又合多少白银?”

“弘光四年,通移署发放票据共一万股,一股价值一百两白银,嗣后又在八年再放一万股,股价与先前相同。”

“但目前市面上的股价是两百二十两白银一股,”薛青玄将一封崇文书局刊刻的最新一期的《素封商报》投在陈珪面前,“光是股票增加的利润便已有两百余万两,却还未算商报刊行的收益——你可知崇文书局也是赵家的产业?”

“赵家?姐夫是说,赵伯韬、赵仲远一门?”

“赵明甫那个老家伙一生科场蹭蹬,膝下的三个儿子倒是兰芝玉树:长子赵略己巳年高中状元,由翰林外放地方,一路做到河南巡抚。虽然英年早逝,但遗风余烈荫及子孙,兼又与江永情谊深厚,其子赵煜阳、其弟赵瞻皆无困踬之忧矣。次子赵瞻,虽因长兄之故拜于江永幕下,但其人博识洽闻,足智多谋,有安邦定国之才,绝不可寻常视之。至于三子赵谨,虽因意外不良于行,却善使计然之策,经营当铺、钱庄,开办书局、药局,年纪轻轻已富比陶朱。江永在湖川立足,此两叔一侄助力甚大。而江永投桃报李,代赵略为子弟计深远——来日与湛哥儿和冯卞分庭抗礼的,不仅有董齐,还有赵煜阳啊!”

薛青玄口中的“湛哥儿”乃其次子薛湛,冯卞则是冯渊的长子,二人年未而立,皆已入仕,前者由翰林外放荆州任知县,后者被荫叙为锦衣卫千户,前途皆不可限量。而赵煜阳今年不过十七,江永却已经安排他解褐入仕。大争之世易立战功,他便奏请朝廷荫授煜阳荆门守御千户所百户之职,时刻带在身边教养。而煜阳也不负厚望,文则能谋善断,武则骁勇精悍,往往能够身先士卒、速破敌阵。他的战功本已显赫,兼又有江永不遗奏报,皇帝叙功论赏,连升其至副指挥使。如今成都被围三月有余,已有城破之兆,对于这场将被叙为“收复西南第一功”的战事,江永却只安排煜阳领百骑阻截援军——此举并非江永察觉世侄升迁过速而有意打压,乃是成都城中悍将云集,他不欲令其再蹈险地。待川北平定,江永便会奏请朝廷改授煜阳文职,从此远离战端、专理方岳,在自己的庇护下稳步高升。筹划如此细致,着实用心良苦。

陈珪攥紧商报的边角,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泛滥得太过没有边际。他生于官宦之家,自小便在父亲与同僚虚与委蛇、模棱两可的话术间打滚,了然堂皇冠冕下的明相争、暗相斗,也亲见满口道德后的恣专权、横堆钱。他在如此环境中浸淫日久,本以为出门便可合辙,未曾想世道已经变化太多。他细听姐夫向他阐述江永可以如何通过抢知、隐瞒、捏造信息等方式操纵股价,额角堆集越来越多的冷汗,直到第一滴汗珠砸湿商报,他的声音才跟着身体颤抖起来,“恒之兄绝非渔夺百姓、侵牟万民之人!”但他在无意间开柙放出了虎兕,恐因疏忽而令龟玉毁于椟中,过错亦难以否认,“何况高公等人已着手制定规程,杜绝饰诈渔利。恒之纵有通挪之心,也必定无法欺瞒高公,还请姐夫放心!”

“只怕法规仅为补缀,无能预防,”薛青玄踱下座位,从架格取了枚养蝈蝈的匏器把玩起来,“何况法待人而后行,事因时为变通。朋党相争一向无所不用其极,区区几户之贫贱生死又算得什么?”

油绿的蝈蝈从薛青玄的指尖跳至匏口,迎着斜入的夕阳舞动起自己的长须。它的叫声极大、极亮,接头衔尾连绵不绝,很快便带动满室鸣虫一齐扯开了嗓子。其声呕哑而嘲哳,像极了各怀心思的满殿诸公。

“兰秀山建立的船厂,造的是商船还是战船?”晚膳之时,薛青玄突然问道。

少有人比江永更了解自己的家乡,他为通移署选址于双屿,因其在嘉靖年间为中夏、东瀛、泰西走私商船的中转基地,而选其附近的兰秀山建立船厂,也是考虑到它是圣朝建立之前地方豪绅与贩海私商的聚居之处。虽然二者皆因与外邦的勾结或冲突而被朝廷清剿,然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经过历史验证,兼有残留的道路规划与建筑规模、不畏险阻的精神传统,使得两地的整理工作进展迅速,很快便恢复昔日的繁荣。

“名义上是制造商船,”陈珪放下牙箸,危坐回答,“然而海上夷船皆载军士,为防不测,我朝商船亦备铳炮。年前江易之来浙购置战舰,实则是在寻常商船的基础上加以改进。论其要旨,无非搭建双层甲板,分载轻重火炮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