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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49)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待仁瑀返浙,务必将浙东控于掌中——首为兰秀山,次为双屿,舟山、宁波再次之,”薛青玄吩咐道,“大宣已失陕西、华北,江海两防,亟宜筹备。此以山东之周绪为北首,以闽粤之黄鸣为南首,浙东居中调度,朝鲜以为奥援。此事若成,非仅长保禄位,更可再图大业,当务之急,诚无逾此。仁瑀,你可省得?”

陈珪听声话外,知道姐夫迫他插手浙东事务,非是一门心思为国为民,纯然乎争权夺利而已:江永在西南打开局面,即将拿下成都;冯渊任职本兵,倚恃今上的宠幸交接江北三镇。薛青玄若要在军权上与二位分庭抗礼,非在东南海防上下功夫不可。然而陈珪并不希望因此与江永反目,置自己于浙东炭火之上,婉劝道,“兰秀山向归朝廷所有,恒之从未干预,此前遣弟购船亦是谨奉上谕。来日若有急情,姐夫身为内阁首辅,一纸公函便可赏罚陟黜、调兵遣船,何须令愚弟无事生非、先扰众情?”

“仁瑀可知什么叫‘不怕不升官,只怕地方安’?天下多故,今上阘冗,无波之古井如何动其心神?非得遇事生风、推涛作浪方能得其青睐,来日循功晋赏,才会有所依凭,”薛青玄品呷杯中杜康,一席“为官之道”说得自然而然,“何况权力在动而不在静。譬如村人牧羊,若不时时赏忠惩逆,如何确立自身威信、令群羊敬畏?仁瑀于浙东垂拱而治,莫不是默许其为江永治下一飞地乎?”

大宣便是因为有太多一见风吹草动便思渔利苏功、一闻铁马金戈便思折腰茍全之臣,方才落得今日下场。殊不知尔等身上绯袍,全由劳苦百姓的鲜血染就。陈珪在心里想着,嘴上却不言语。他默然夹了几口饭菜,听姐夫继续说道,“除浙东外,老夫亦派人与周绪、黄鸣联系。奈何二人一直虚与委蛇,似无结盟之意。李沾那个蠢货为了讨我欢心,竟奏劾黄鸣暗中接见景朝使臣、心怀不轨之志。黄鸣闻之大惊,即刻离岸登船,半月不上陆地。还是江永上书为其缓颊,劝动今上下旨宽慰,方将一场险情消弭于无形。”

“恒之竟会涉入此事?”陈珪初感惊讶,随即又释然,“是了,先前恒之出访东瀛,与黄鸣交情甚深。此番出手救援,亦当朋友之义。”

“朋友?官场之上无利不成友,却不知他们二人间又私下做了何种交易——”

“老爷,有加急公文到了。”

被突然打断的薛青玄正欲发作,却在看清迎面走来的幕僚时压住了怒火,“知秋,何事匆忙?”

蔡知秋是薛青玄的心腹幕僚,专为他处理朝政中的紧要之务。他快步走到家主面前,从袖中露出半枚黄绞袱匣,“老爷,浙江巡抚衙门的急递。”

陈珪知姐夫权势甚重,对其公然将奏疏带回府中拟票的行为本无计较,猛听蔡知秋口中吐出“浙江巡抚衙门”六字,惊得当即从座上站起,“你说什么?”

薛青玄淡然瞥去一眼,吩咐身边的幕僚,“知秋,你把它打开,看看里面说了什么。”

蔡知秋依言照做,“回老爷的话,是绍兴府的一名师爷密告知府徐承业暗中招募浙勇、督造火器战船,或有谋逆之图。师爷向巡抚衙门具禀此事,署理官见兹事体大,不等陈巡抚朝觐归衙,即将题本急递京城,速求元辅钧裁,以防日后生变。”

哪里是事态紧急等不及自己回衙,分明只有他不在阴谋才能得逞。饶是性情温良如陈珪也出离愤怒了,他用手掌猛击桌案,涨红着脸朝薛青玄怒吼道,“尔等要做秦桧吗?尔等要做秦桧吗?”

“我等并非秦桧,江、徐亦非岳、张之流,是奸是忠,还需镇抚司侦讯后方知。”

此言不能抚慰陈珪分毫,反令他更加失态,“诏狱何等惨毒,弘基如何堪受?元辅牵连恒之,西南如何可定?”他的激愤中掺进几分悲凉,不由涕泗而横流,“岂非以门户私计自折臂膀,自伐栋梁,自坏汝万里长城!自坏汝万里长城啊!”

“仁瑀,泰山崩于前应岿然不动,你现在太激动了,”薛青玄慢条斯理地擦去嘴角饭渍,闲闲然起身,眼中竟然含有几分仿佛在看小儿胡闹的无奈的笑意,“既然来了京城,便在府上多住几日吧。徐承业之事老夫自会妥善处理,仁瑀无需烦扰。”

他与蔡知秋走出花厅,向书房去了。陈珪的哭喊在他们身后时起时伏,却丝毫拨不动二人的心弦。“告诉他们,不计严刑逼供,务要坐实江永和徐承业的谋逆之罪。”

“只怕‘其事体莫须有’。”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从徐承业身边的每一个人查起,查与他走动的亲友,查同他结怨的仇敌,查他寄过何人书信,觅过何家红粉,拜过何处寺庙,只要将他定谳,江永便在劫难逃,”月光射进薛青玄的眼眸,剥出其中的狡狠来,“至于西南之地,宁予贼寇,不予宿敌!”

蜀道之难(三)

城墙下的献军都退去了。穷苦人家搭的茅草屋或拆或烧,业已成为一片废墟。先前辟的菜圃被百千士兵日夜踩踏,经多日秋晒,松软的土壤成了干灰,又经冬风一扬,层层烟幕卷上城墙,被雉堞间的兵刃扑落,沉在墙根下的枯植、断瓦与朽木间,远远眺去如同覆了层霜。

降霜后,真正的寒冬便来了。高耸的城墙隐于灰幕之后,曾经的削壁已在铅弹的冲撞中变得坑洼而斑驳。然而无论是冲鼻的火药味、腥咸的鲜血味,还是南河前青暗的面颊、城墙上褴褛的甲衣,亦或是刀剑入身后隐微的呻(河蟹)吟、肢残臂断时惨厉的嘶吼,都不能摇动江流的心神分毫——他的心也已坑洼而斑驳,与将至的坚冰一般冷硬、麻木,隐带一抹蝼蚁至微何必存知的玩世不恭的自嘲与深陷泥淖静待沉沦的无可奈何的悲凉,在这个冬日的清晨寒霜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