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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0)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要再推进些吗?”

“应该可以了。”

此时天光尚暗,江流小心翼翼地从废墟后探出脑袋,见城上的炬火已是半熄,守夜的士兵稀疏地点在陴堞间,身形在风中微微摇晃——这正是他们最困倦、最掉以轻心的时刻。为了抓住这一时机,江流命手下一连半月在夜中举火换营、擂鼓跑马,将守将的警惕心磨蚀殆尽,再派人至刚刚攻下的郫县都江埝关闸、连夜在城壕南岸挖渠排水。等到水位降至与膝同高,他便不由分说跳进河中,与十几名身强力壮的士兵摸黑将几尊数百斤重的火炮抬过南河,上岸后不敢令其幅轮着地,又屏气蹑脚将炮搬到距城墙最近的几处废墟之后。“对准城墙最薄弱的地方发炮!”江流下达了命令。他本想提醒炮筒中只有单发铅弹,请炮手务必一击成功,但终究还是将此话咽下,只帮忙抵住木制炮架,观看炮手熟练地捣实弹药、调整仰角、点燃引线。随着一声震雷般的暴响,江流被巨大的反冲力推出掩体。抬眼望去,只见炮弹打出的一片烟雾惊乱了守兵的阵脚,他们在城头高呼疾走,射出的箭矢却往往失准。接二连三的铅弹向烟雾处集中打去,隆隆炮声迭加为城墙的轰然倒塌。“杀——”上万宣军如聚食之蚁扫过城壕,浩浩荡荡向南门扑去。炮火喷出的白雾尚未散去,刀枪斧矛的反光已射城前。献军见城门不保,急速撤下陴堞,在瓮城与宣军展开激战。如雨的箭矢破风而下,急密地敲在铁盾之上,温热的鲜血四下横流,在喊杀声、马嘶声、震弦声与惨呼声的间隙漂起枯蓬断木。冲车不断撞击着内城的城门,一批人的血浸红圆木,又有新的一批人补上,一道缝隙剖开铁门,闯入的箭矢贯穿几道痛吟,随即又被锁在门后。自晨至午,宣军三波进攻均遭顽抗,双方尸首几乎堆到与城墙平齐,有人缘之而上,被迎面的刀锋搠至城下,当即肝脑涂地。然而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城池四面皆遭强攻,支援部队行将匮竭,献军见大势已去,反抗意志逐渐消磨,终于被宣军觑到破绽,攻占了城楼并打开南门。大股部队开进成都,宛若一粒粒暗红的火星,点燃了街垒后、屋顶上、土墙边的一捆捆弯弓执兵的严阵以待的火把,于是名为巷战的大火向周围急速蔓延,将全城的百姓裹挟其中。整整三个昼夜之后,当火光淡去,户门重启,劫后余生的人们走上街头,莫不对望而泣,恍如相见于又一世也。

宣军在九月兵临成都,城外的秋粮抢收了些,但大部分烂在了田里。随着围城日久,严寒与饥饿剧烈摇撼着城中每一个人的心神——成都天府之土,本应是民物丰殷,蓄积饶多,区区三月之困何足挂齿?然而自从全寿入蜀,追拷无日不行,搜刮无处不至,宗室、官绅、富户尽皆丧命,幸免的贫家亦无隔夜之粮。尤其在与江永交手后 ,各户子女、余粮、骡马、家私尽被征用,而后征用变为抢掠,抢掠变为杀戮,外敌尚未入境,城内已血流成河。冷风全无阻拦,明目张胆地穿门过户,饥寒交迫的人们蜷在角落瑟瑟发抖,期待而又恐惧着王师的到来。

小叫花乞不到食,便应了掌盘的要求,坐在城门边看街。长街空荡,早无勘察的必要,他又被安排到城下看火,那些从百姓家中搬来的木桌木椅木床木柱都被劈成柴火,随意堆在角落。小叫花坐在篝火旁,一面不时往火中添柴,一面与下城稍事休息的士兵谈笑玩闹。火焰被寒风扯得呼呼作响,像极了在无望中飘摇且即将破碎的旌旗。然而旗下的士兵终于没能听完小叫花口中的趣闻,满墙角的木料也没有焚烧殆尽。宣军撞断了铁栓,破开了东城门。一开始漏进的不过二十几人,然而二丈多厚,一丈多高的城门洞仿若一个扩音的半圆筒,瞬间将他们的怒吼与凛然不可迎逆的杀气放大数倍,守城一方士气大减、节节败退。小叫花一见大事不好,拔腿便向皇城跑去。在他的身后,城门很快洞开,宣军蜂拥而入,如滔滔江水西流莫御。

小叫花对成都的大街小巷十分谙熟。他在面目全非的大小路口绕远抄近,从用石条或泥土堆成人许高的战垒上翻过,又钻进更窄更曲的胡同。皇城附近守备森严,满脸疲色的士兵将他赶到街上。他一路沿红照壁、磨子街绕到皇城西面,竟发现那里的守卫要比东南宽松许多——成都东南北枕江,西背平陆,故而西面的城门修砌得最为坚固,而保卫西门的更是献军最精锐的部队、张全寿的义子秦越的麾下。在宣军猛烈的炮火之下,西面城墙损而弥坚,守于城后的兵马速被抽调别处,打门打户拉来的壮丁又补上了空缺。这些新来的替死鬼早已被震天的炮击土崩之声吓得觳觫不已,手里握着卷刃的菜刀、生锈的铰剪、断柄的斧头,在污血一般的阳光下显得至为可笑。他们大多认得小叫花,见他急于逃命,在战垒后让了个空子放他进来。

壮丁们不曾经历巷战,土垒只堆了半人高,厚度也不过一尺。小叫花手按土垒翻身而入,指尖用力处竟有土块簌簌滑落。众人面色微变,却无人声张亦无人补缀,仿佛早知这些战垒不过土鸡瓦犬,望之若真,却只可欺人于一时,决不能持于久远。“纵是虚张声势,也该能抵御几时进攻吧,更何况还有秦将军的部队在前面顶着。”小叫花在心中自我安慰道。他刚想靠着墙根休憩片刻,耳畔忽有杀声暴起,惊叫声、惨呼声、求饶声、奔溃声衔尾而来。小叫花慌忙起身,但见眼前血雾横飞,残尸枕藉,曾经鲜活的生命顷刻覆为尘土,断臂赤足犹在地上掣动,望之如无间地狱。宣军破城了?他心中大骇,定睛一瞧却发现并非如此——西面仁厚街的秩序依旧整肃,举刀劈来的分明是献军自己!小叫花尚不知张全寿在听闻成都即将失守后下了堕城的命令,只是对这个朝廷三不五时大开杀戒的行为产生了一如既往的恐惧。他立刻转头狂奔,在献军尚未留意的当口钻进狭窄曲折的八寺巷,从西鹅市巷抄至御街前。张全寿据蜀后,为端礼门上金装人皮之像启而发之,遂将太(河蟹)祖剥皮实草之酷刑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于本营将弁。小叫花如无头苍蝇一般乱冲乱闯,直到看见千百张被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御街两旁的人皮,他的脚步才生生顿住。内宫禁地擅闯者死,然而刀光与箭影终究没有飞至眼前——宣军已经入城,士气丧尽的献军丢盔弃甲,争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未过多时,李立本率众跨过金河上的三道石栏桥,与张全寿的另一名义子石侃带领的御林精锐在端礼门下展开激战(注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