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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1)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李将军!”

“小叫花?”李立本一时分神,被飞来的箭矢穿透了肩膀。他恍若不觉,即命手下将小叫花送到安全之地,抬手砍断箭枝重又投入战斗。小叫花在手下的怀抱中急速后撤,看那些狰狞的面目、血浸的衣衫变为夕阳下跳动的黑点。耳边的人喊马嘶被风声吞没,取而代之以官军“莫收逆贼,百姓各安”的宣告。桩桩往事一齐涌入脑海,他突然觉得心间一松,在被士兵放下的同时也流出泪来。“赶紧进去,这几天都不要出来!”那名士兵指着城门边的一处房屋,伸头朝房内交代几句,转身又奔向了战场。

上午小叫花就坐在这里看街,短短半日过去,这里已是物是人非。强烈的愧怍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转念一想,即使自己没有与宣军暗中接应、将成都城内的真实情况告诉李将军、私下传播献军即将弃城的谣言动摇人心,百姓便能在张全寿的残暴统治下保全性命吗?先前那么多人追随张全寿征战东西,因他杀官绅、劫富户、开仓放粮,让他们在绝境中觅得一条生路。未料他入据蜀川之后,对百姓的敲剥比之大宣更甚:搜刮财物,掳掠子女,滥杀无辜,践踏纲常,致使田野皆荒,死者相枕,江水壅塞,不能行舟。这些绿林草莽仿如沉浸于暴力之中的疯子,对着四川操刀而割,马蹄所至,寸草不留。很快,四川各地纷纷揭竿而起,据城邑,保村落,驻山谷,拒险寨,将全寿所选府、州、县官刺之于庭,畀之于火,投之于水。全寿以蜀民忘恩负义,更加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宁做太平犬,莫做乱世人啊!”老叫花曾经对小叫花这么说道,后来他的死法也很荒诞:伪皇宫中爆发鼠患,张全寿命士兵连夜杀鼠,旨称若天亮时捕不到老鼠,便以首级代之。士兵涌入街巷毁屋灭鼠,老叫花倚靠的土墙被悍然推倒,将他活活砸死。

上午同他谈笑风生的士兵、壮丁,小叫花再也没有见到。

将他一路抱至安全之地又折身返回战场的青年军官,小叫花再也没有见到。

小叫花也再也没有见到李将军。

江永是第三日傍晚进入成都的,彼时城中还有几处火场尚未清理完毕,但张全寿的首级已悬于城门之上。百姓们早就听说江永的威名,见战事接近尾声、官军秩序良好,也壮起胆子走到空荡的门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他们以为会看到一个雄姿英发、龙骧虎视的将帅,然而五省总督的真实形象与他们所料相差甚远。战局的几经反覆与朝野内外的压力把江永熬得瘦脱了形,宽大的公服被单薄的双肩挑着,迎风摇荡得厉害。侍从手中的纱灯暗暗地照在他的脸上,令眼额的皱纹愈发深刻,深陷的双颊愈发沉黯,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小叫花被江泰牵着走在他的身边,东戳西指向他介绍成都的各个街道,江永既不打断,也不评论,只是静静听着。直到满脸脏污的江流远远跑来,他的喉结才滚动了一下,“易之。”他招呼弟弟,嗓音已是干哑异常。

“兄长,借一步说话,”江流将兄长搀到一无人处,小声道,“张全寿死前下了堕城令,蜀王宫附近的人家几乎死伤一空,士兵四处纵火且不必说,便是蜀王宫内也被焚毁大半,秦越见大事不妙,趁乱携张全寿之子张镝及数名宫眷逃出了成都。”

张全寿屠杀蜀王阖家并鸠占其巢,江流口中之“蜀王宫”,即全寿之伪皇宫。

“务必追到他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已派出人马追击,也向煜阳送去了消息,还请兄长静候佳音,”江流握着江永枯枝一般的臂膀,一时心疼得指尖发抖,“兄长,拿下了成都,你总算可以好好休息一阵了。”

江永未置是非,“还有什么情况?”

“蜀王宫的大火扑灭后,我和亲信四下搜寻,并未发现传言中的财宝,”世人皆称“天下王府,惟蜀府最富”,而全寿入蜀又将当地搜刮磬尽,这些金银财宝若不见于王宫,必藏于他处,“我已将张逆的亲眷及侍从全部逮捕,不惜动用刑罚,定要问出藏宝之地!”

“此事容后再议,你同我说说两军伤亡情况。”

江永将成都围得如同铁桶一般,除秦越一行太过骁勇、冲破了官军的阻截外,张全寿的部众几被一网打尽——四川未得全靖,民力未得少苏,献军高超的作战与号召能力令江永忌惮入骨。卢妙先率百余部众重立山头的往事尚在目前,江永决不能让死灰复燃之事在献军中再次上演。故而他没有采取围三阙一的寻常战略,而是四面攻坚,不分主次。城中之人见官军来势汹汹,索性破釜沉舟、据城固守,誓要与官军拼个鱼死网破。

这样一场战役的消耗是极大的,江流将粗略统计的伤亡人数报给江永,眼睁睁看着兄长目中的光芒逐渐黯淡,“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兄长,李立本将军也……殉国了。”

煤山位于蜀王宫东北,实则一个约莫五丈高的大土包,然而成都地势坦平,土包便是全城的制高点(注11)。张全寿的义子于田领数千兵马驻扎于此,凭借手中集中的献军大部分枪炮和□□,与仰攻的官军鏖战了整整两昼三夜。李立本是倒在冲锋途中的,彼时他已身负重创,砍断的箭杆密密扎进他的前胸与后背。猛烈的炮火铺泻下来,在众人的脚边激起遮天蔽日的土尘。副将的面颊被撒上温热的鲜血,惊忙向李立本的方向寻去,却见烟尘散去,冲在最前的长官已倒在自己身后三丈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