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2)
“将军!”
李立本伸出仅剩的一根残臂,颤抖着指向几乎近在咫尺却又如千里之遥的山顶,那里的激战还在继续,血雾喷在空中,把天都染红了,“前进!”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高叫道,“前——进——”
江永再次看到自己的这位异姓兄弟时,李立本已经躺在一张门板上,永远闭上了眼睛。
漫天大火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战死的士兵铺满了整片山丘,掩埋不及,只能就地焚化。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便已如飞鸿冥冥,满身血肉只换得山头的一缕黑烟。与他们相比,李立本的葬礼要隆重太多:有人为他换上干净的军服,擦去面上脏污,还盖上了张足够整洁的单布。被烟尘熏红了眼眶的五省总督跪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被炮弹炸断的左臂,眼角悄然转出一滴泪来。
金瓯有缺,苍生浩劫。后来治国,宜思宜量。
夜深了,清冷的月色照得村庄愈发荒寂。远近的树木落下黑魆魆的夜影,沉默的巨人一般覆压在破落的茅屋之上。门外的狗突然惊叫起来,没过多久又戛然而止。很快,村里的狗全都醒了,它们冲着风中的余音狂吠,松一阵、紧一阵,帮腔助势,连绵不绝。榻上小儿身子一凛,双眼不及睁开便开始嚎啕大哭。
连日赶路让秦越浑身酸痛无比,但他还是挣扎着坐起身,快步走到榻边,跪在女子与她怀中的小儿面前,“几声狗叫而已,请娘娘和殿下莫要惊慌。”
“深更半夜,如何会有狗叫?惊到了镝儿,你们担待得起吗?”
女子颐指气使,以为自己还是王宫中高高在上的娘娘、太子殿下的生母。秦越的眉毛轻轻抖了一下,“如今儿臣的手上只剩十余人马,江永的部队追击在后,我们实在不应冒然打扰村中、暴露自己的行踪……”
“那你就任由这些狗叫一夜吗?”
“这……”
“越儿,当初皇上将镝儿托付于你,你是如何保证的?”女子的声音愈发尖利,“这才过去短短两日,你就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人在做,天在看,你……”
“秦越绝不敢欺负娘娘和殿下,请娘娘明鉴!”秦越在连声的数落中将头埋得更低,“儿臣即刻派人出去打狗,保证让它们不再打搅娘娘和殿下的好眠!”
小儿止了泪,抽抽噎噎地补充道,“我……我饿了!”
“我儿,是不是饿得连觉也睡不着了?”女子抱着小儿宠溺地哄着,埋怨的目光扫过秦越的脊背,“越儿,还不让他们赶紧造饭!”
一路逃亡,所有粮食辎重尽数丢弃。士兵两手空空,难为无米之炊,所谓的“他们”指的只能是不知敌我的村民。秦越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叩头领下旨意,退向房间外面去了。
狗还在大叫,秦越刚刚推开房门,便有一道刀光朝他的颈上压来。他与来者在黑夜中搏杀良久,终于因为连日的奔波劳顿而落于下风。当那把刀真真实实地横在他的身前,逼仄的房间被突然闯入的火把点亮。母子凄厉的哭喊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但此刻的秦越已无能为力——他的兵器被除,双臂被缚,胸膛被压近地面,周身动弹不得。秦越奋力抬起眼眸,顺着刀刃看到一张过于年轻的面庞。
“你是何人?”
“在下赵煜阳,”小将军还未从险些打草惊蛇的懊恼中完全走出,已经对自己的敌人扬起了自信的微笑,“秦将军,幸会幸会。”
蜀道之难(四)
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到成都府。
传言张全寿掠取的金银珠宝可以堆满整整二十四间房屋,宣军破城后将成都附近掘地三尺,竟然一无所获。张全寿的妃嫔、子侄、近侍、扈从,凡没有逃出城者,皆被押进牢狱详加问询。有人受不住严刑拷打,终于吐出张全寿锢金于江的藏匿之法。所谓锢金,即将金银盛于木鞘,以决河法排水后在江底深挖巨坑,掩埋木鞘、戮杀运夫并以黄土填实,随即决堤放水,恢复先前河道。大难临头之际,张全寿仍在妄想东山再起,他将宝藏与运夫一同埋葬江底,却还为后人留下了一句不知所云的童谣。“石牛对石鼓,金银万万五”,又有传为“石龙对石虎,金银萃山薮”者,有人说是指两枚石像,与金银同埋地下以镇江水,有人说是悬壁上的两副石雕,全寿之财宝鸠占崖墓之雀巢,有人说是两个地名,即江口的石龙沟与石虎山……赵煜阳一一走访,总是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好在飞鸿踏雪,终留指爪,献军决河、筑堤的痕迹尚未被完全掩盖,赵煜阳和岳维申对锦江沿岸寸寸访查、细细比对,终于将目光锁定于城东北的望江楼一带。趁着冬日水枯,上百士兵入江挖掘,辛苦劳作整整一月,果真从水底挖出一只石牛、一枚石鼓。赵煜阳欣喜非常,以为大量宝藏即在望中,然而等他们将整片河泥翻过一遍,却只寻到了三大箩筐的铜钱——显然,这是张全寿对他们开的最后一个玩笑。
赵煜阳汇报情况时颇为懊丧,江永听罢,笑着安慰道,“张全寿以捕吏之身称霸一隅,其狡狠奸诈远胜常人,纵然兵败授首,又岂能轻易视之呢?”
“侄儿只恐财宝为他人捷足先得,贼逆勾结而掀波澜,黎民争夺以致祸殃。至为重要者,乃总督府积欠黄鸣之粮饷。若这笔财富不翼而飞,七百余万两借债如何清还?”
“车到山前必有路,煜阳不必太过担心,”江永阖上手中公文,弯眉将其间霜雪抖落几分,“至于寻宝之事,你同崧翰尽力而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