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3)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杜延年自江口传来了重要线索。江口乃锦江汇入岷江的锁钥之地,太平时节是水运集散的优良码头,战乱之际则是兵家必争的水路要冲。六月时,杜延年在此大败献军,无数战船在蔽天飞射的箭矢与迅疾蔓延的炮火中沉入江底。起先他并不知道这些船中载着半数成都的财富,直到一名从战场逃脱的献军船夫暗中告知此事,杜延年才派人尝试下水打捞。在从江底摸出一枚“蜀世子宝”的金印后,他立刻下令停止行动,一面让士兵封锁江面,以杜众人非分之想,一面把消息快马加鞭送至成都,等待江永进一步的指示。江永闻此大喜,不仅回信高度称赞其忠勇睿智,还请他选拔军中善使舟、泅水者,与他约定会面之期,做好将水中金银一网捞尽的周全准备。
尚未汇入岷江的锦江河道狭窄,江水浅缓,杜延年堵截献军宝船于斯,令其船头调转不得,在满江烟焰中绝望下沉。如今打捞沉银,枯水缓流亦为他们行了诸多方便。冬日清晨天色尚暗,无数火把沿江岸迤逦而行,昏黄的光亮跳进叶叶小舟。士兵站在船头,将长□□入江中,一遇木鞘则钉而出之,堆满船舱即交于岸上。赵煜阳与杜延年坐在营中,将木鞘一一打开,将其中的金银挨个过称、码好,再运往泊在龙王庙前船埠的几艘福船上。到了第三天,水底木鞘几被搜尽,他们又派善于泅水的士兵潜江摸索。冬晨的江水寒冷彻骨,脱去衣衫的士兵冻得面色灰青,上岸时将满怀抱的金银珠宝向地上一扔,猛灌两口烈酒便跑到火堆前取暖……不多时,上岸的物资已价值数万,赵煜阳一挥衣袖,它们又被送往码头。
江永与黄鸣的二弟黄勋相对坐在福船的甲板上,左右两面是黄冠与岳维申。尚带潮气的金锭银锭如流水一般滑入黄家的囊中,其上刻有制造地点、年代及工匠姓名,将张全寿行军与抢掠的路线展露无疑:江西,湖广,四川……成锭的金银送完后是珠宝首饰,从官绅富户的宅中抄没的往往精致珍奇,但更多的是平民百姓的发钗臂钏,它们被随船的收藏家与江永请来的当铺伙计当场估价,折算成白银以偿债务。然而这些还是不够,赵煜阳又送来了成袋的散碎银两——此皆为平常百姓所有,全寿夺之,已食“劫富济贫”之言矣。
当最后一张借据在火光中灰飞烟灭,各样金银珠玉依旧源源不断地送入船舱。江永饮尽已经凉透的茶水,望士兵将装满稻米的粮袋扛下码头,齐整的队伍如长蛇甩尾,倏忽调头朝衙门奔去——川西久乱,时无栽插,以致内地无粮,百姓饥馑,市面上斗米竟值六七十两。黄家此来收账,不愿空船而来浪费半程,遂应江永之请于东南代购米粮。由于所需量大,粮价及运输杂费均随之增加,再因入川粜米者只此一家,他们的报账难免虚高。江永并不斤斤计较,只求这批粮食能如大旱之云霓,将蜀中乱象早日纾解。
此前因支持江永抗了多大压力,如今便因牟取厚利得了多少激赏。黄冠强忍笑意,唯令花白的髭须在风中不住抖动,突然想到什么,又附在黄勋耳边交代数语。黄勋会意,还未出言,却听江永率先开口,“债务既清,生意又成,江永便不过多打扰了。还请代我向黄帅致意,谢他扶危济困、雪中送炭之恩。”
“总督此言,折煞我们兄弟了,”黄勋立刻起身行礼,“总督与家兄相交二十余载,深情厚谊满朝何人能及?此前总督为家兄保举总兵之职、脱免无妄之罪,再造之恩,黄家无以为报。此番运粮助饷,不过稍尽涓埃之力耳。”
黄勋绕过几案,凑到江永面前,“总督殚精竭虑以思泽其民,鞠躬尽瘁而致消瘦如斯。家兄殷殷牵念,特命黄勋备下薄礼,尚祈总督笑纳。”
江永的目光扫过礼单上“东阿阿胶”、“长白山参”、“冬虫夏草”等诸多“薄礼”,只是轻轻摇头,“四川百姓甚苦,江永难止路边沟壑之鬼哭,却妄取其一朝散尽之家财,”朝阳初升,染红的江水在他眸中粼粼泛动,“还请贤兄将此物收回,勿再增我之罪过了。”
皓月当空,箕斗灿然,满庭芳菲都睡去了,只撇江永在书房独捱良宵。距离成都克复已有三月之久,民间虽始安定,然而大乱既久,物情犹郁,矧又在朝诸公且妒且忌,五省总督之位如坠汤火:全寿践躏川西,成都居民十不存一,竟有虎豹昼夜群游城郭、村圩之内,穿屋、逾城、突墙、排户,伤老幼于啮齿之下。江永一面急命将士驱逐恶虎,一面加紧重建城乡。春日又至,清丈后的田亩正需耕种,凭如今境内之残民,计口授田后尚有大片无主荒地,江永又分兵屯田,以望粟米刍槀之取给不伤民力。除此以外,献军余孽之搜捕,川东、川南流寇之殄灭,甚至于云南乱局之平定,都在消耗着江永大量的心血与精力。西南之事本已棘手,南京方面的压力亦未尝有一日稍减。自从江永攻克成都,褒扬未得几日,谤议已纷至沓来。有责他除恶未尽、生杀任情者,有疑他私匿财富、拥兵自重者,更有甚者竟将对他的忌惮堂而皇之的表现出来,劝今上以曹魏、朱梁为戒,早以勋禄市其兵权,则君臣无所猜嫌,江氏亦得保全。江永不得不上疏自辩,奏表写至一半忽觉身心俱疲,待勉强收尾,“臣无任恳悃激切俟命之至”看起来更像是句笑话——大宣政治格局早定,内有薛、冯两党,外有诸道军阀,若无人有意拼场鱼死网破,浩浩长江内则胶固。漫说今上日日得过且过,纵使他有心澄清宇内,重演唐德宗时的二帝四王之乱也是举朝不可承受之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