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4)
江永披星戴月走回卧房时,沈蔚一如既往地为他留了盏烛灯。他坐到榻边,将帐幔轻轻掀起,见妻子面朝外安稳地睡着,棉被齐颈铺盖,枕上纷散的发丝并不蓬乱,心下方才一松,眸中的寒冰也悄然乍破,化为一汪春水流转起来。
“恒之,你怎么还不睡啊?”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江永忙为沈蔚掖好被角,柔声道,“我刚从外面回来,等把身子烤暖再睡,不然——”他突然轻笑出声,“不然把你们冻坏了可怎么好。”
沈蔚也微微翘起嘴角,“暖一会身子便快些睡吧,天真的不早了。”
“嗯。”
沈蔚摩挲着丈夫瘦骨嶙峋的手背,落下了嘴角,吐出一声轻叹,“你太瘦了,吃胖些吧。”
“会的,”江永保证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今日黎明降临得异常之早。江永只记得自己刚刚阖眼,忽而便有火光自窗牗刺来。杂沓的脚步与刀戟交击之声继之而起,惊得江永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翻身下榻时竟险些踢翻脚边的炭盆。
“恒之,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江永忙又赶回榻边,扶住行将坐起的沈蔚,“我正要出去看看,你不要担心,快些躺下!”
“不,我陪你一起去!”
“你怀着身孕,莫要动了胎气!”江永急道,“府上守备森严,不过一二蟊贼来犯,将他们捉住便没事了!你随我去,若再遭人胁迫,岂非节外生枝? ”
沈蔚知道屋外事态危机,江永此言不过是让她宽心,但想到自己确无自保之力,便也不再争辩,“那我去看看颢儿他们!”
“外面风大,你把衣裳穿好再去!”江永也做出妥协,“一切小心!”
自从秦越被关押在这间密不透光的牢房,赵煜阳只来过一次。他向秦越讯问王宫宝藏的下落,得到的是一片茫然的目光。然而煜阳既没有对他严刑拷打,也没有劝他拱手归降,只是在听说他略通文墨后送来笔墨纸砚以及一张矮几、一盏油灯,命他自行交代作乱经过,承诺若能诚心悔过,便放他和他的部下一条生路。秦越动了心。自从入据成都,张全寿封举子汪演为左丞相,亲信威权冠于他人。而汪演为固盛宠,导全寿践虐川蜀,劝其沉湎享乐,致使圣聪蒙蔽、内外壅隔。全寿四名掌兵的义子屡遭汪演排挤,却因觐见无门,只能重足而立。秦越见全寿下令残杀蜀中兵民、大索民间财富,流涕苦谏而不能止,便知人心更易,覆亡之局已定。奈何自己十岁即被张全寿养为义子,如何能轻易背弃?今日得此机遇,他便从自己幼失怙恃,走投无路后从全寿起兵写起,写他随全寿转战千里地、东掠中原、焚毁皇陵、谷城降而复叛并二次入川之事。及至攻陷成都,他又详述全寿建立大献朝之始末。在自述书中,秦越极力为全寿辩白,称其入川之初设官置守、开科取士、肃清内奸、厉行法治,俨然而有求治之心。全因被汪演之言所惑,日务屠毒,猜忍暴噬,兼有宣军以建瓴之势收破竹之功,全寿惊恐几至疯癫,焚戮良民益无忌惮——“吾杀若辈,实救若辈于世上诸苦,”秦越用张全寿对求饶的百姓说的话来证明他的神志失常,“虽杀之,而实爱之也。”
自述书递交上去后并没有反馈。死亡的威胁犹如一柄利剑悬在秦越的头顶,门枢每响动一下,那柄剑便弹出一声清音,直到无形的剑影在狱卒端来的粗茶淡饭中停止晃动,未定的惊魂依旧在惴惴思考——那封自述书写得可有哪里不对?是太过坦诚,还是不够恳切?江永阅后心情如何?他会放太子和他的几位义兄弟们一马吗?对自己与部下又会如何措置?日子一天天过去,丧钟一直未有敲响,然而这天深夜,牢房的大门突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
走进牢房的是数十名头缀“献王赏功”钱的破落军户。全寿败亡,宣军四处搜捕叛党余孽,拘系罪行重大、领兵从恶者,对于盲目跟从、地位低微的士兵则网开一面。这些士兵既无杀人越货的生意,又无耕稼陶渔的本事,兼又残存些许对张全寿知遇之恩的感念,便生出铤而走险之想——今日他们趁牢房守卫松懈,竟纠集百十同道中人,一路闯到秦越面前来了。
秦越被他们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厉声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将军,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为首之人“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咱们兄弟都是献军里的老人,宣兵入城之后藏在青羊宫附近,就等着有一天能随将军重新打五蠹(注12)、吃大户,把这些狗官重新赶出成都呢!”
秦越从口音中听出他们来自四川本地,样貌既非鸠形鹄面,神情亦非枯槁憔悴,便知他们只是妄想不劳而获的地痞无赖,“城破之时,大献皇帝曾下诏尽屠蜀籍士兵,尔等未被屠,便是屠人者。江公没有追究胁从之罪,你们更应该沉痛悔过、本分做人,怎么还能继续作乱呢?你们要拉我垫背,我是不会应的!”
“已经来不及了!为了救出将军,我们杀了狱卒和守卫,闹出的动静不小,大批官军很快就会来的,”秦越闻此心下大惊,忙将目光扫过跪下的人群,从中探见一双奸毒的眼睛,“何况就是将军不同我们出去,我们也会对他们说这一切都是将军指使的。如果有幸没死在今晚,等我们出去,更会以将军的名号拉起大旗,和宣军拼个你死我活!”
秦越的后背顿时被冷汗浸湿,那道酷似张全寿的眼神几乎让他站不住了。他努力压住心底的恐慌,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威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