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5)
“将军息怒!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狡狠之人的摇尾乞怜令秦越更加不适,“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被江永送往南京,抚南将军战死,平东将军被杀,定北将军下落不明,我们可以依仗的只有将军您啊——将军千万不能被江永的鬼话蒙骗,那些狗官都是没有什么信义的,您看殿下娘娘和各位将军的下场……”
“你还在说!”
“将军啊,成败就在此一举!现在城中空虚等很:胡豫和杜延年正同摇黄十三家打得火热,江流不知去了重庆还是保宁,就连赵煜阳也到城郊打虎去了。咱们只要冲进总督府活捉江永,逼他将军队撤到三百里外并承诺再不来犯,这成都城还是咱们大献军说了算!”
“江公绝非贪生怕死之徒!漫说你们打不进总督府,就算江公果真落到你们手上,他也不会向你们屈服!”
“那就把他的婆娘儿子一并抓了,看他想不想让她们死在眼前!”
“你不要乱来!”
“只要江永在手,将军就能救出太子殿下与贵妃娘娘——难道将军不想吗?”
那人的话语如一枚飞镖,精准地钉在了秦越心脏最脆弱的部位。铮铮誓言犹在耳畔,他岂能置义父的寡妇遗孤于不顾?秦越果真犹豫起来,正迟疑间,忽听门外喊杀之声暴起,数道刀光划过,已有两名献兵倒在血泊之中。
正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秦越再无回头之身,只能抄起写字用的桌案与那些无赖且战且逃,重出牢房后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将他们甩脱,沿小路向城西南的总督府奔去。
这一路并没遇到太多阻拦。江永外要应付川地叛党与汉中顺军,内要处理虎豹之患与献军余党,麾下的十万精兵左支右绌,留守省治的兵马不过千余。成都光复三月有余,偏狭之地仍是大片的废墟。他们在残破的屋檐下发足疾奔,抖落的白雪惊不醒阒静的空宅。忽见更匠踽踽而过,敲的竹梆永远停在了四更……凄厉的嘶鸣促着他们加快脚下的步伐,在凄迷的月光下跑出魍魉世界,又鬼魅一般乍然出现在总督府的门前。
府上的侍卫与赶来的官兵挡住了他们的汹汹来势,刀光与血雾在冰天雪地间争相腾涌,翻出一声声暴喝与喊杀。秦越自恃勇武过人,敌我悬殊之际亦未落得下乘,直到恰好赶回的赵煜阳率领重兵赶到,才将一干暴徒制止于内院天井前。“混账!”气急败坏的赵县令将压跪在地上的秦越一脚踹翻,恨而骂道,“你竟敢半夜惊扰总督和夫人,本官要一刀劈了你!”
秦越没有抵抗,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然而那道刀光刚刚闪进他的眼底便黯然收场,突如其来的指令又将它藏进鞘中,贴着面露恭顺的赵煜阳欠身迎向来人。
秦越也抬起头来。
未及更衣的江永款步行至众人面前,皎洁的月光如倒囊之水,划过他披散的长发,顺着里裳的褶皱倾泻下来。衣摆处卷起的细浪鼓动满庭泠风,将天的银亮与地的素洁涂抹混匀。那袭白衣肃肃而立,恍如位清寂的谪仙,唤起了一天明月,照己满怀冰雪。
蜀道之难(五)
论时节则正月刚过,但春意迟迟未至。夜半的书房寒冷异常,檐下化开的雪水结成了冰,重又点燃的烛火在风中瑟瑟颤抖。一口冰窖之中,唯有屋中的炭盆尚存余温,但碍于颈上的利刃,秦越难以向它挪跪半步。
不多时,江永走进了书房。他的绯红官袍穿戴齐整,绉纱乌帽笼起鬓发,将他的五官凸显得愈发清正,宽大的袖摆遮住其俊逸之姿,烘托出从容与威严的气度来。秦越观之,不由心折神摇——半生追南逐北,他也见过不少食禄之官,这些人或精明,或狡诈,或贪猥无厌,或道貌岸然,但终究是在禽兽之衣冠下羊狠狼贪。如今见江永厉庄端毅、高朗振迈,才知所谓“朝中无贤良,才彦尽遗野”并不确然——当初咸嘉帝于殿上拣一探花,便有今年西南之再定,足知大宣三百年养士之泽未尽矣。
江永在案前默然端坐,白着唇,青着脸,目光在书房内外碰了一圈,最终钉在秦越身上。他扬颌示意煜阳收刀,等家丁更换炭盆、端来热茶,才接过瓷盏悠悠问道,“秦将军深夜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他抿着茶汤,听秦越将当晚之事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悖入悖出,自作之愆;杀人人杀,相酬之道(注13)。全寿、石侃之流非吾妄杀,实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秦将军熟读《通鉴纲目》,难道至今都未省得?”
“总督之言确有至理存焉。可太子……可全寿之内眷久居深宫,于战事全然无涉,何况多为良家女子,为全寿强移床榻,凄惨已极,岂可再无辜受戮?全寿之子张镝生于成都,至今未满六岁,浑然不谙世事,若能善加导劝,未妨不能弃暗投明。总督内仁而外义,行高而德巨(注14),又何必加斧钺于黄口孺子?”
“将军此言,是劝我以宋襄之仁也,”一杯热茶下肚,江永经脉中的寒意终于全被驱散了。他放下瓷盏,反问道,“张全寿破王府、掠官衙、抄商铺、劫民户,何曾顾虑过他人之亲眷?”
秦越听他如此说,颓然垂下头颅。是了,张全寿自从焚毁皇陵、建立国号,便与大宣结为死仇。全寿虽已身灭,然而百足之虫,至死不僵,江永非如宋襄之不惠,岂会不及早断绝祸根?然而对秦越来说,魂魄一去,将同秋草,三十年全寿鞠养器重之恩,兄弟生死同袍之义,如今都无法报答了!他的手捏成了拳,努力支撑的身体还是被眼泪砸得摇摇欲坠。书房太静了,江永自顾翻阅着文书,听案前人牙关咯咯作响、喉咙呜呜有声,直到滂沱的泪水收束为身体轻微的震颤,他才继续追问,“咸嘉八年正月十五,你在哪里?”夜长梦多,张全寿的“太子”与他的生母“丁贵妃”不会送往南京受磔,他们将在路上被扮做“强盗”的官军截杀,再不让献军余孽有任何非分之想——但这一切秦越都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