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1)
周妻终究是死了,冷漠的丈夫、嫉妒的乡邻、私斗的官僚与倾危的局势联合绞杀了她。受尽苦难的魂灵终于摆脱世俗的枷锁飞往天际,然而拨开烟云下视,她当看到周府华灯再掌,盛筵重开,新嫁娘在侍婢的搀扶下走近自己曾经的床榻,而留在世上唯一的女儿转作无根之枯蓬,终日飘寄于生父府中。廊下花草年年相似,但人情世事终归不似旧时了。
周绪来信向江永说起自己的苦恼。他膝下单薄,直到三年前继室才为他生下长子。周绪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取名周琛,爱之果如掌中珍宝。然而周瑞年届天命,此前见鲸鲵翻波潜浪于东海,枭獍肆行冯陵于华北,叹膝下之久虚,感去日之无多,遂将侄儿周瑞带在身边,教其治军理政之法,成其宽弘得众之望,本欲在百年后托以蓟辽,不料忽又有了亲子。“疲牛虽老,难舍舐犊之情;鸣鹤在阴(注7),冀盼应父之声,”周绪在信中写道,“但恐枝主之义不明,周公速隐公之祸,曲沃夺桐叶之珪。父子兄弟之间,情至迫切,执中实难……”
“广枝弱干,常有倾覆之忧,然芟枝则撼顿风烟,强干恐岁不相与。新建伯府百年萧墙之祸,吾兄不可不慎而察之,”自古疏不间亲,江永两不帮扶,只是劝好友谨慎,随即辞锋一转,“芝兰玉树,庭阶生辉,小径香花,亦堪惜怜,”他又写道,“煜阳与令爱鸳定亲既久,今西南初定,何不早合二姓之好?送亲路远,妆奁之事弟已置办停妥,无需另增途中忧劳。及来,则出阁、告庙、亲迎、拜堂等一应程仪,弟皆预为之备……”
江永做事素来周全,周绪无得而称。他本想最后再乔张作致一把,不料回信中“怜女尚幼,不忍骤离”云云被周瑛窥见,不需同江永三辞三劝,自己的女儿已向他横眉冷对。她从亡母之辛劳悔恨喋喋至继母之仇怨猜嫌,自生父之负心寡义呶呶至幼弟之傲慢专横,出言不逊近乎卷骂,却偏偏句句得理,“但恨吾非须眉,外不能拒虏寇于中土,内不能除奸妇于阃闱。惟愿早离辽东,不见兄弟束甲相攻于尔尸侧也!”周绪又羞又恼,一气之下撕了回信,当即从她之愿。然而当送亲的车队浩浩荡荡驶出辕门,久经沙场的老将竟也红了双眼,“小女骄矜,恳望恒之多加含容。”
“鲲鹏图南,斥鴳犹问奚适,鸿鹄远志,燕雀安可尽知?”江永在纸上这般赞叹道,“莫道女子难养,生女应当如是。”
此前江永在信中提到的“新建伯府百年萧墙之祸”,则又是一连串操戈入室、助仇为寇的波谲之事。新建伯即王文成公守仁,嘉隆年间以讨平叛藩之功追封并予世袭。先是时,守仁无子,育兄弟之子正宪为后。晚年生子正亿,二岁而孤。又两年,王正宪与正亿母子异爨,驱幼弟于余姚祖居,而后朝廷受谗,诏停世袭恤典,又因族中叔伯排挤侵牟,母子俩几无立足之地。王门弟子闻知先师之子有难,皆公心扶植孤寡。得众人匡助,王正亿总算不落于饥寒贫愚。隆庆时廷臣复颂守仁之功,皇帝下诏续封,正亿顺利袭爵,十年而卒,子承勋嗣。
承勋有子三人,长子先进膝下无子,欲过继二弟先达之子业弘为嗣。先达之妻章氏与伯嫂不睦已久,以为先进无后,爵位自当先传其夫,再传其子,丸既不出于盘,又何继为?先进被她的话激怒,竟舍近求远,育守仁之弟守文的后代业洵为后。业洵的亲兄长业浩时任御史,他知弟弟并非阳明之后,依朝廷制度不可袭爵。二人以退为进,在先进死后放弃爵位的继承,一面诽谤先达为乞养,一面推承勋幼子先通为嗣。先达、先通兄弟争袭十年不休,而业浩、业洵则因与先通交善而多享伯府室宇资财田产之利。
朝廷闻知此事,命宁波府推官李清下抚按勘。李清对乞养先达之事多所质疑,但先通咬定父亲曾具疏奏明此事,皇帝留中,遂无凭证。禁地森严,一字不漏,李清无法遍阅案牍,只得同先通与先达之子业弘(时先达已死)约定,若来日查到这封奏疏,则爵位归于先通,若查不到,则爵位归于业弘。数年之后,李清竟果真调入刑部任职,他搜捡承勋留中疏不得,进言皇帝请以业弘袭爵。然而此时先通已经承服,朝中诸公为其贿动,又虑及业浩位高权重,遂群倡去疑存信之说,仍以先通嗣。业弘气恼不过,竟持疏、携刀闯宫逼请圣裁,林又清大受惊骇,当即将他下狱拟罪。随后京城屡变,先有辛巳之变、光中废帝篡权,后有晋王起兵、博仁大举入关。先通督理京防,终为叛军擒杀,业弘深陷囹圄,反而趁乱脱免。
王朝南渡,新建伯的爵位在王业浩的运作下又归于先通之子业泰。金陵歌舞之场、罗衣之地,诸公本就穷极无聊,出此有悖礼教之事,自然乐得大做文章。两广总督王业浩不胜其烦,念及与次辅有同乡之谊,遂派亲子赴京密会江永,恳请他在朝中为自己美言一二。
虽称学士,伴食而已。江永未收谒礼也未置可否,只以一封书信相酬,“阳明先生毕生讲学,唯‘致良知’三字。良知者,未发之中,发之事父则为孝,发之事君则为忠,发之交友、治民则为信与仁……总督圣人之后,家学源远。班门弄斧,惭愧惭愧,”他这般回道,“江永但知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注8)。”
不过一二老生常谈,哪里能够效如桴鼓?曾不料承袭爵位的业泰最终给业弘分了半数家产,区区一封薄信成了背后利益冲突和交易的遮羞布。江永依稀听说宫中的某位大人物插手了此事,至于其间是何人牵线,有何人分赃,坊间言人人殊,各怀揣测。身为家翁的林又汲惯于装痴扮聋,王业浩却不敢在党争与宫斗中以卵击石。他忙私下里找到王业弘,秘密达成均分家产的协议,劝他莫要为他人作嫁衣,又花重金贿赂内宫,请宫婢在仁寿宫为他送尽好礼、说尽好话,这才保下自己的头顶乌纱帽和阖家性命。经此一事,他看透了世道的不公与努力的徒劳,认识到上位者的嘴脸与天下人的无奈——汲汲营营做到两广总督又如何,不过是一枚工具,一条贱命,一头畜生,一个家奴,从头到尾的一切都可以被随意予夺,而自己却不能反抗分毫!年逾不惑的王业浩开始潜心钻研心学,致仕之后,他于东南沿海设坛讲学,将“致良知”之教宣达四方。又过了三十余年,业浩口念“我心光明”而逝,卒时正满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