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2)
小儿不识婚礼背后的利益往来,在他的眼中,成亲真是一项顶热闹顶有趣的游戏。沈蔚吩咐颢儿要照顾姐姐,他果真在天还没亮时便严阵以待。他将世兄煜阳拦下讨要门包,又憋红了脸将周瑛姐姐背上花轿。他陪新娘穿过一重一重红幛,听过一章一章细乐。他站在礼生身后,观兄姐一拜天地、再拜高堂、夫妻交拜、被童子引入洞房,也跟着亲朋绕着新床自上、下、东、南、西、北方向抛撒花生甜枣,口中念念有词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待新郎挑起新娘盖头,饮了合卺酒,便离开洞房,去往前厅逐席致谢劝酒。从安席开宴至宾客尽散,新郎需一直在厅中揖让周旋。江永顾念沈蔚的身体,菜刚上齐便起身告辞,煜阳忙将二人恭送至轿厅,又派最得力的手下一路护送回总督府。依照规矩,新郎待客之际,新娘应凤冠霞帔坐在床前交椅上,不可走动,不能吃喝,不得说笑。然而将门虎女岂会受制于这些没有道理的条条框框,她兀自将珠冠取了,霞披脱了,招呼颢儿一并坐在榻上,一面谈天说地一面吃起床上的花生甜枣来。
“阿瑛姐姐,你的眼圈红红的,是不是在盖头里偷偷哭了?姐姐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有颢儿能帮到的吗?”
“姐姐没有难过,那是哭嫁的规矩。”
周瑛有万般委屈郁结于心,落泪实则发自肺腑。颢儿不能完全明白个中原委,只歪着脑袋把娘亲的话想了想,“这个规矩不好,姐姐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从今往后,爹爹娘亲还有颢儿就是姐姐的家人,我们都会经常来看姐姐的!”
周瑛心下一暖,将剥好的花生粒送到弟弟嘴里,“颢儿的心真好,”她不无羡慕地说,“将来能嫁给颢儿的女子,得是有多大的福气啊!”
江颢已非稚童,明白嫁娶的含义,“我会像爹爹待娘亲那样待她好的,”他没有将所有的感情混为一谈,“我也会待姐姐好的,就和我待将要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一样好。”
周瑛四岁丧母,在辽东受尽了寄人篱下的苦楚。生父冷待她,继母仇视她,幼弟欺辱她,便是府上的仆从也看人下菜碟,处处为难于她。唯一待她和善的是堂兄周瑞,却因被继母针对而同周府渐少往来。为了保护自己,她以尖酸刻薄为人,以睚眦必报处事,换来的不是旁人的敬畏,却是更加艰难的处境。最后的最后,她完全放弃了与父亲继母和平共处的奢求,只想早日离开辽东。她从一片伤心地转入另一片陌生地,未做任何不切实际的展望,不意却得到江永一家热忱相待——那不仅仅是丰厚的妆奁或充足的生资,更是情感上的交流与亲人间的抚慰。江永之劳碌不下于周绪,却能将她的喜恶放在心上,知她擅于剑术,特地将一柄先帝赏赐的宝剑转赠予她。沈蔚之负担不下于继母,却能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陪嫁的四铺四盖,全由沈蔚亲手缝制,四季衣服,她也为周瑛备下一套。那些应由母亲进行的教导,全是沈蔚向周瑛一一道明。她们畅谈持家之术,夫妻之道,母子之情,江永有时也在一旁倾听,偶尔插言,往往得到的赞许少而揶揄多。他也不恼,只向深情的目中再添一抹爱重,“夫人说的是,”江总督也爱开玩笑,“是江永天资愚笨,枉费了夫人的多番耳提面命,真该好好责罚!”
“瑛儿,你要记住,你不依附于任何人存在,”笑过、闹过之后,沈蔚郑重其事地向周瑛说道,“女儿、妻子、母亲,此皆身份耳,在此之上,你首先是你自己——若不能将自己照料安妥,如何推爱旁人?我的女儿,无论外界如何毁誉,只要守住自立自强之本心,便是再大的风浪也撼你不动。”
这一席话让周瑛铭记终生。多年以后,当她最后一次昂首观天,眸中映下的,是一片浩瀚而璀璨的星空。
眼前的这个弟弟比自己的亲弟要优秀百倍,此时的周瑛又在想,既像他的父亲通情达理,又像他的母亲温柔善良。他的眷恋诚挚而热烈,如同世间最璀璨的宝石。周瑛动情地将颢儿揽到自己的怀中,涓涓暖流从她的心头漫溢出来,一直涌向微红的眼角。
宾客散去,少年和孩童又来闹房了。颢儿使尽浑身解数保护姐姐不被冒犯,奈何出师未捷就先被家仆叫回府上。他匆匆赶到爹娘的房中,立刻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娘亲靠坐在榻上,苍白的脸上写满倦意,沉黯的眸中犹藏泪光。爹爹站在窗前背对他们,双肩微塌,神色莫辨。二人的对峙凝结了房中的空气,唯剩几案上的烛光还在偷摸摸地跳动。
颢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江永面前,不满道,“娘亲怀着弟弟妹妹辛苦,爹爹不可以欺负娘亲!”
“爹爹没有欺负娘亲,爹爹和娘亲闹着玩呢,”江永掩去眼中的一抹水色,弯腰拍拍小儿的肩膀,柔声道,“颢儿跑了一天,累坏了吧?快些回房休息吧。”
颢儿又跑到娘亲身边,贴心帮娘亲焐着冰凉的双手,“娘亲,爹爹和您闹着玩呢,你莫要哭了!”
江永心头一跳,忙转身去看妻子,却见沈蔚侧过了脸。他慢慢挪坐至榻前的方杌上,垂着头,并不言语。颢儿还在纳罕,又听娘亲吩咐道,“颢儿,你到院里打盆井水,给你爹浸两条凉帕子去。”
颢儿看了眼爹爹红肿的脸颊,点头出去了。
徐承业与林书桐是被秘密押往京城的,镇抚司严刑拷打了整整三月,终于把谋反的罪名追到了江永头上。薛青玄把相关消息封锁得极严,若非陈公明特地派人在雪窦寺与华安会面,恐怕锦衣卫找上门时江永仍被蒙在鼓中——然而锦衣卫终究没来,他们行至湖广被勒令折返,正因大宣与景朝的和议还需江永去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