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3)
根据乙酉和议,宣、景两国在长江与黄河-淮河之间设立军事缓冲区域及官方榷场,分派兵马驻守南北。黄河穿徐州而过,令其成为摩擦频出之地。冯渊与薛青玄相争渐落下乘,竟在军功上打起了主意。他说动林又汲密诏吕严偷袭徐州,虽得一时之功,却很快被激怒的萨军强势翻盘。大股胡马南下,先吞徐州,再攻淮安,宣军招架不住,忙请议和。鸿胪寺派遣使臣至前线谈判,未料直接被萨帅斩首祭旗——“若要谈判,叫江永来。”
惊魂摇曳的大宣君臣哪里还有勾心斗角的心思,江永在三日之中一连收到五道圣旨,从劝勉央求到威胁恫吓,从传旨太监到锦衣缇骑,朝廷用尽一切手段催他立刻起行。四方无路,在劫难逃,江永岂会不知这是景朝的捧杀之计?此事对方既占道理,又携胜势,我方纵不必割地,也要赔付巨款——议和书上签下一名,即要背负骂名一生。待事态宁息,百官百僚思华夏受辱至极,又如何放过他?当真是陷水可脱,陷文不活,更何况后面还有一口大瓮在等着他!
被锦衣卫打烂的牙齿又疼了起来,钻心的痛楚在他的眉间拧出“川”字。江永忙又背过身去,等扣紧几沿的手指重新舒展,又不敢转回去看沈蔚了。他瞥见几上茶具,只兀自倒了一杯凉水,喝了一口,忽听身后的沈蔚闷哼一声,也顾不得又疼起来的牙齿,连忙放下茶杯坐上床榻,“怎么了,是不是……”
“一到孩子快出生,朝廷总要有事——江恒之,你就该一辈子守身如玉,才保得天下太平呢!”沈蔚不再同他僵持,话越说越急,涟涟泪水打在二人交握的手间。她已经不年轻了,怀妊以来,胸闷恶阻、腰腹疼痛、手足水肿、胎动不安如潮涌般层迭打来,她从不向江永埋怨个中艰辛,心底却未妨没有对最不幸结果的恐悸。尤其是最近这些时日,她见他白日强忍牙痛,深夜小心反侧,虽装作如常神色,却难掩眸中焦灼——这一切都像是十年前的情景复现,沈蔚想起在上元夜被缇骑带走、在诏狱中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丈夫,熟悉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盗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整个朝廷都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注9)!冯渊拿几万条人命给自己的权势作赌,弄巧成拙后却要你来收拾残局。萨人想方设法要害你,朝廷一心茍全便甘心将你献祭。衮衮诸公终日醉醇醴而饫肥鲜,全是一群尸位素餐而不知耻的懦夫……”
沈蔚一改往日温婉,言辞句句犀利,显然是动了很大的怒气。江永默默听着,小心安抚掌下躁动的孩儿。当他听妻子带着哭腔质问“拖到最后一刻才同我说明情况,你不觉得自己心虚?还说要半夜启程,明早出发就不行?”也跟着流下泪来。与萨人和谈应无性命之忧,但徐承业之事正是冲他而来。薛青玄定下谋逆的罪名,就是下定决心要将他赶尽杀绝。“镇抚司那边只缓了一个月。”陈公明托人告知华安。一个月过后,他的妻儿、亲友、属下、幕僚,又将何去何从?
沈蔚发表完长篇大论,靠在床头休息。江永的泪水却怎么也擦不完,又窘迫地背过身。
沉默半晌,沈蔚轻叹一声,“哭什么?谈判桌前也要哭吗?”她伸手去拉丈夫的胳臂,江永见她起坐吃力,忙移至床头将妻子揽入怀中,自我安慰般地保证着,“我一定赶在孩子出生之前回来。”
“那不是你能做主的,”沈蔚摇了摇头,哽咽道,“还是那句话,我只求你回来。”
颢儿和江帆本在井边打水,江泰却突然出现,不由分说便拉着他们去吃宵夜。等江颢胡乱将肚子塞饱、跑开,将帕子重新浸凉、拧干、捧回爹娘卧房时,爹爹和娘亲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重又坐在一处聊天了。
“爹爹,你们的游戏玩好啦!”颢儿开心地贴到江永面前,将凉帕子敷上爹爹肿胀的面颊。
“谢谢颢儿,”江永接过帕子,爱怜地轻抚小儿脑袋,“明早爹爹要出一趟远门,很快便会回来。在爹爹不在的这段时间,娘亲就拜托颢儿好好照顾了。”
颢儿点点头,又问道,“爹爹是要去打鞑子吗?”“鞑子”是中原人对北方异族的蔑称,以不着华夏衣冠、不通王道之教之故也。然而就是这些食养牛羊、逐居水草的蛮夷,却趁中原大乱驱马南下,悍然窃据华北。当同胞之血染红了锋镝、流遍了原野,国人之躯辗转于马蹄之下、填死于沟壑之间,那一声“鞑子”又添上了多少痛恨与不甘?
我泱泱华夏,究竟为何会沦落至此?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注10)!
江永的眼神黯了黯,“颢儿怎么知道的?”
“煜阳世兄都同我说了,鞑子打过黄河,吕严那个混账撇下百姓就自己逃跑了。鞑子每破一城,就把整座城池抢个精光——他们还会杀人呢,”颢儿抓着江永的手,眼里泛起泪光,“爹爹,你一定要去保护他们!”
江永没有多作解释,只顺着孩子的话说道,“是啊,爹爹要去保护百姓、对付萨人。颢儿在家照顾自己和娘亲,不要让爹爹有后顾之忧,好吗?”
“爹爹您放心!”颢儿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说道,“爹爹在前方保家卫国,颢儿在家里保卫娘亲!”
指鹿为马(三)
“皇上的疯病又重了,这样下去可怎么好。”
铜镜前的长叹划碎银罐中的涟漪,陈公明将象牙梳在玫瑰清露中点了几点,顺着垂落的青丝一道道温柔地梳下去,“今儿陶真人又进了几副丹药,说是服之定能坚身理藏、延寿长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