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7)
“启禀娘娘,奴婢刚刚去内阁取票拟,发现薛元辅被皇爷召到系园去了,冯阁老还在家中闭门思过,顾阁老将奴婢冷在阁外整整一个时辰,直到申时才见奴婢……”
陈公明呵斥自己的义子,“捡重点说!”
“是,”王秉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顾阁老说,后宫不得干预朝政乃太(河蟹)祖遗训,凡有违者当处以极刑。内阁不忍见国政落于妇人阉竖之手,令客氏魏阉之乱复现于世间,故已将票拟直接呈至御前,听候陛下圣裁。”
“放肆!顾潜说谁是客氏?谁是魏阉?”
“公明,”皇后提醒他冷静下来,她在御座上挺腰端坐了两个时辰,如今已然十分疲惫,“既然阁老们如此说,那这批红之事,便等皇上病情好转后再说吧。”
指鹿为马(四)
林又汲坐在奉天门外,龙袍比之三月前又宽大不少。被酒色与病疾罄空的身体受不住珍馐丹药的进补,破布一般颓然搭在金台上。有锦衣卫张五伞盖、四团伞立于座后,一内使执盖升立座上,又一内使执武备杂二扇立座后正中,威严的帝王仪仗将他衬得愈发衰萎。三月未见天颜的京官们在惊诧与忧虑中入班叩首,卷起的秋风几乎要将林又汲推倒了。
一名小公公将青花福山寿海纹香炉小心翼翼地摆在皇帝脚下,“禀皇爷,这下安定了。”
林又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听鸿胪寺官宣念谢恩见辞之人,他无心召见,只让他们在午门外遥行五拜三叩之礼了事。而后鸿胪寺官唱令群臣奏事,他这才勉强将双目睁大些,迎着微熹的天光伸了伸腰。
右副都御史预咳一声,施然出班跪奏,“臣向鸥弹劾兵部尚书兼五省总督江永朋比奸佞,拥兵自重,心怀异志,图谋不轨,伏乞陛下早除逆贼以儆天下效尤!”
他从袖中取出弹章,一字一句高声念道,“江永蒙陛下不次之擢,总督五省,经略西南。确有轸灭逆匪之劳,再靖川蜀之绩,然全功未尽,骄志已生。黔公天波谋叛滇中,江永置今上圣旨于不顾,妄遣援军助其夺位,顺逆祝远镇守汉中,视朝廷国策如无睹,私派兵马与之为战。永欲南定滇中以固巴蜀,北据汉中以屏西南,建藩割据之心,昭然若揭。然一隅之地可填其欲壑耶?昔刘裕拥北伐精锐之师,睥睨宸极,朱荣挟克夷逐恶之功,称兵向阙,今一阴潜萌,其兆已见——江永得张全寿搜略十余年之财物,不上缴以充国库,反用之养舟马火器之兵,募天文数术之才,‘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江永修甲兵、窥阴阳,僭越臣道,意欲何为?况其东交通敌未遂之黄鸣,北盟孤悬东北之周绪,又掌通移署沟通东瀛西洋,开造船厂控驭江南水道,昔之隋杨、唐李尚未如是,今之诸公可不警哉?”
“江永之狼子野心,群臣早有纠弹,然今上念其先功,未尝诛戮。不料此人不知悔改,竟敢勾连厂卫藏匿钦犯,猖狂自恣,肆性妄为,实乃亘古所未见。王之明,驸马都尉王昺之侄孙也,凭其貌类先太子而诈冒东宫,在上则干犯君威,辱及赍志殁地之先帝,在下则挠乱国是,摇动日夕惶惶之民心。之明奸伪,业已昭昭,然尚有愚夫愚妇误以为真。用心叵测之人趁势而起,呼朋引类,希图纷更变乱,不至于倾覆国家不已——此非江永哉?昔之明宿于兴善寺,趋谒者充塞山门,非念先帝之旧恩,实乃衔怨于今上。彼时拜帖俱在,若令核查,当知多附东林、复社无疑。皇上宽仁,未尝究治,憾失辨分忠奸、定名是非之良机。方今□□包藏祸心,窥窃神器,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伏望皇上大奋乾断,益普离明。先磔江永以为人臣之戒,再清其党羽以振举纪纲,庶几齐一众志而治安永保矣。臣诚不胜怀忠奋义愤发激切之至!”
纵有两名御史立于班中纠仪,然典制纵弛良久,又有这一席忠邪混淆、是非倒植的长论,奉天门前已是一片哗然。众臣仰窥天颜,见天颜不动,又纷纷去看江永。江永连续赶了两夜的路,脸上倦色未退,却无半分怒气与惶恐。他执笏静立于朝,岩岩若独立的孤松(注15)。
“向御史此言大谬,圣上早已有旨,黄总兵岂曾通敌?”为了牟利避祸,黄鸣遍行重贿于朝中勋贵。满江撒网,总有声求气应之鱼。操江御史、诚意伯刘孔昭闻听向欧诋毁黄鸣,当即出班反驳,“黄总兵剿平海寇,守御东南,乃我朝柱石栋梁,焉容尔等妄行诬诋?何况川西久历兵燹,千里田亩荒芜,成都克复之后,黄鸣征输粮米解其饥馑之困,独此一举便活人数万。试问向御史,尔终日捕风捉影、搬弄是非,于国于民又有何功德?”
向欧被刘孔昭驳得面红耳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黄鸣之事朝中已有定论,不必再议,”顾潜将话题拉回正轨,“今日奏议要在江永,首恶坐诛,朝堂清朗,党羽徒众自不能横肆无忌。”
刘孔昭还想为黄鸣争辩一二,却见户部湖广清吏司郎中余寔抢先出班,“诸公只道江总督截留战利,却不见西南频年用兵,百姓饥寒待毙。朝中以国库空虚,所拨赈抚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若不另寻水源,难道要袖手观城池生灵煨烬不成?昔年令自筹军资以拒敌寇,今朝又疑私匿钱粮以存异志,择贤属任而不能亲信委用,令良臣不能展布,异论不能汰除,似非明哲之主所为。伏愿皇上矜念江永平寇保民之大功,容其小瑕,恕其小过,使其戴罪立功,以励众臣报国荩忠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