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6)
“本宫禀告的是皇上,杀的是家奴,你有什么资格置喙?”恢复神色的皇后厉声喝道,“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贱人,还妄想攀龙附凤、入宫为妃?只要本宫还有口气在,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被戳中心事的女子气得脸红一阵又白一阵,抱着林又汲的撒娇道,“皇上,奴家一颗痴心全都系在您的身上……”
林又汲没有理她,只是盯着夏婉婉的眼睛,“除了杜聪,”他一字一顿,“常九思、何进忠一干奴才,都被‘朕’下旨诛杀了吧?”
“圣明无过皇上,”夏婉婉又行一礼,起身时头晕得更加厉害,“常九思、何进忠等人内以财货声色蛊惑君心,外借天子威权横行无忌,滔天罪恶,罄竹难书。陛下察其奸行,以急霆迅雷诛杀奸佞,满朝闻之莫不欢欣鼓舞,额手称庆于圣明天子也。”
圣明天子靠在坐塌上,松了绷在嗓中的弦,“只是司礼监空了,谁来批红呢?”
“皇上曾任陈公明为司礼监典簿,此人精明强干,办事稳妥,皇上可酌情升用。”
林又汲的目光在皇后与陈公明之间游移几番,嘴角挂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婉婉,”他呼出一口酒气,调笑道,“批红这件事,朕还是最放心你。”
“《皇宣祖训》早言后宫毋得干政,臣妾万死,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太(河蟹)祖还说内臣不得干政,违者立斩不殆,后继之君有哪位遵守了?莫说这百年后事,便是太(河蟹)祖钦定的继承人,不到五年就被成祖赶下了位——连儿子都不听从父亲的训诫,还能指望朕来听从?”林又汲嗤笑一声,“皇后啊,那不过件欺瞒世人、装点天家的漂亮玩意,让下面的人敬之畏之,奉为圭臬,也方便咱们随心所欲不是?”
夏婉婉更觉恶心,按着桌角干呕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
“臣妾……偶感不适,许是方才在路上吹了点风。”
“嗯,那你先到交椅上坐会吧,”林又汲让陈公明从堆在醇醪美馔间的奏疏中取出最上一本,又偏过头,示意他递给皇后,“批一本给朕看看。”
皇后与陈公明快速交换了一下眼神,遵旨将奏本接过,“广西巡抚奏称当地旱情持续严峻,请求朝廷拨粮赈济。内阁拟票,言国中四处用兵,太仓钱谷不易通挪。巡抚可依景泰捐监旧制,就地聚粮,就地散赈百姓。”
监者,国子监也。捐监者,向官府缴纳定额财物以获监生资格也。入国子监进学者可免其家两丁差役,每日有廪稍之供,每岁有衣帐之遗,及至毕业,或在京闱参加科举,或至地方担任学官,从此解褐入仕,位尊而名崇。然而近世以来为解财政之困,朝廷屡开捐监,国子监生不胜其滥,以财利进身者无往而不谋利,以致端本澄源之地为财货所蠹。纳捐之举无异于饮鸩止渴,然世逢大难,口燥唇干,不饮鸩又能如何?皇后沉吟半晌,道,“此举似可解广西燃眉之急,但应再做规定,只许百姓捐纳本色粮米,不许捐纳折色银钱,以减官府贪墨盘剥之烈也。”
林又汲哈哈大笑,一面端起斟满的酒杯,一面将跪在脚边的佳人揽进怀中。佳人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将天子缠绕,“皇上,皇后说的对不对嘛,”她翘起朱唇在银杯的边沿一擦,随即点在他的脸颊上,“您这样纵容娘娘干预朝政,让那些言官直到了,可是会拿毛笔去戳娘娘脊梁骨的……”
“这是吃醋了,嗯?小姐,你且莫怨天,且莫怨天,怨天天远,况你的事难展转(注14)……”他收住唱腔,眼睛往站在一旁略显尴尬的两人一瞟,“你们先退下吧——对了,江永近来办事得力,皇后代朕赏他点什么吧。”
林又汲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盯着陈公明。
夏婉婉同陈公明走出粉香盈堂,酒气熏天的花厅时,天边的满月面色苍白,哭了一地寒霜,群星自银盘飞溅而出,旋转着向她坠落。她卸下全部气力,靠在一块造型奇拗的太湖石后剧烈呕哕。陈公明帮她挡着风口,看她像一只翻转的口袋将进用的汤药、米水、点心全部倒出来,“娘娘,您……”“公明,扶我一下,”满脸泪痕的皇后娘娘靠在他的身上,阖眼良久,又伴着一声自嘲的轻笑睁开,“皇上哪里算是昏庸呢?他明明比朝中的所有人都聪明。”
薛青玄为他打理朝政,为防一家独大,他斜封冯渊与他分庭抗礼,见冯渊专擅军权,又扶植江永总督西南。杜聪、常九思等人为他搜刮财色,制衡外廷,替他担下作乱民间的罪名而死于非命,而后他又搬出坤宁宫与内阁相互颉颃——着她于炭火之上尚不满足,他还要用一二闲语挑起她对陈公明的怀疑,让她也做个孤家寡人。他在背后窥探着一切,权衡着一切,操控着一切,却看似无所用心,只是尽情地享受四方进献、臣仆谄谀!好一个高居深视、垂拱而治的圣德明君!
“皇爷临御天下十年有余,确有不露之才智,不测之机心……”
“那为何国家会衰微如此?”周围无人看守,两人说话也无顾及,“视人命为草芥,随诛随杀,处天下如私产,任取任夺。观朝堂异论相搅而不置一言,知民间生民疾苦只装聋作哑,行乐今朝,不问后世,他才是王朝走向覆灭的罪魁祸首!”
“娘娘莫要动气,保重身体要紧!”
陈公明适才连斩三人,身上血气仍重。夏婉婉一偏头,又和着眼泪吐出两口带着血丝的酸水来,“让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的小人坐上龙床,是整个民族的大不幸!大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