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69)
“不知朱壮何在,可否上前作证?”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刘疆跪奏道,“回元辅,朱指挥使月前在广西公干时遭遇山匪,已经不幸殉职了!”
“既无人证,江总督,你让皇上和满朝文武如何信服?”
江永朝御座又是一拜,“启禀皇上,臣已将王之明祖母柳氏请来京城,如今正在午门外等候召见。此人是否是真的王之明,传柳氏一见便知。”
左都御史李沾不满道,“驸马王昺祖籍河北高阳,自江北丧乱,王家诸房流离。江永声称寻来之明祖母,又如何验明其正身?”
“王之明诈冒太子一案定谳后,之明叔父王炯尝至京城求为侄儿收葬,镇抚司以之明罪大恶极未曾应允。臣此番寻人,正是经由厂卫访得王炯,再获其首肯接柳氏自湖广进京。王氏族谱为证,二人身份确系属实。”
一席话条理清晰、滴水不漏。薛青玄暗恨自己棋差一着,却也只能故作从容地请旨,让王之明的祖母来到御前。
十年前,真正的王之明进山采药后再未归家,他的亲友邻居搜遍了整座山丘,寻遍了周围村落,未发现他就沉在距自己家不过三十里的水塘塘底。不多久之明冒充太子横死狱中的消息传至湖广,叔父王炯怀揣十二分的惊愕与困惑前往京城一探究竟,结果惊者愈惊,惑者愈惑——依锦衣卫所言,“伪太子”赴京之日,真正的之明正在乡里耕读,“伪太子”瘐毙之时,真正的之明正在家中安睡,同一个人,岂会同时出现在两地?然而无论他如何证明侄儿清白,得到的都是对方不耐烦的推搡,“此案已经了解,若再寻衅滋事,莫怪镇抚司不客气!”最后的最后,王炯认清了升斗小民在朝廷鹰犬面前的无能为力,放弃了一切徒劳的理论与澄清,只希望能够收敛“侄儿”的尸骨,将他带回家乡。然而便是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请求,竟也成为了一件奢望。
王之明的父母早丧,叔父寻了侄儿十年,身体每况愈下。江永请他与母亲来京城认亲,他也只能让儿子之昊代劳。柳氏在孙儿的搀扶下缓慢挪进奉天门时,众人见她已衰老得如同一截朽木:苦难的岁月从她身上辗过,压弯了她的腰背,折落了她的牙齿,在她的脸上留下深刻的辙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江永心下一沉,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眸中骤然清亮又转瞬即逝的光芒。
“之明——之明——”老妪顾不得向林又汲行礼,只蹒跚着走到林书桐的面前,盯着他的脸上下左右打量。林书桐跪在御道正中,直起腰板正好与老妪四目相对。他看见她眼中的光一点点消散了,变成浑浊的泪珠滑进脸上的沟壑,“不,这不是我们家之明,我们家之明是圆眼阔嘴,不是这样凤眼薄唇——他是假的,你们把我们家之明弄到哪里去了?你们把之明还给我……”
江永跪在二人身边,听老妪泣涕嚎啕,愧疚地垂下头颅。
一名公公从金台走下,“圣上口谕,老人家体弱,既然已经作了证,便赶紧回去休息吧,”他上前两步搀起老人,又朝王之昊低声道,“便在客栈安心住着,咱们厂公定不会让你们白跑一趟。”
王之昊听出言外之意,叩谢天恩后又向公公连连道谢,搀着祖母离开了朝会。
见己方渐落下风,李沾不由气急败坏,“不过一神志不清的老妇,她的话如何作数?”
林又汲命鸿胪寺官代自己传话,“翰林学士方拱乾何在,让他出来认一认。”
方拱乾听皇上点到自己的姓名,手里一抖,笏板“啪”地一声摔在地上。他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中捡起笏板,狼狈地走出行列,“回皇上,臣……年老体衰,对先太子的样貌已不能记清,恐难为皇上排忧解难……”
御座下的小公公皱眉催促道,“皇上让你认你就认,哪里那么多废话?”
方拱乾一听,只好向林书桐投去一瞥。然而视线一触即离,丝毫不敢在他身上停留,“回皇上,依臣愚见,这位圆智大师并非先太子殿下,只是样貌有几分相似而已。”
“薛爱卿,你们把一个陌生人捉来朝会,搭台子唱的是哪出戏啊?”
薛青玄见尘埃落定,只能泥首乞饶。
林又汲没有理他,只是扭头看向林书桐,“圆智大师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圆智大师垂首施礼,头顶十二颗戒疤在茸茸的青发间分外清晰,“戒子身许佛门,早已忘却俗家姓名。”
“唯是大圆镜智者,离一切我我所执,一切所取能取分别(注16)。先帝望尔清净自性,怎奈终陷庙堂之争,朕欲为你另取法号‘了空’,大师意下如何?”林又汲又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使先帝闻之,恐责我于九泉之下矣。”
澎湃的心潮翻涌几许,林书桐终于合掌而拜,“阿弥陀佛,”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先帝林又清的长子、大宣的皇位继承人,心深似海的堂叔割裂了父母与他的血脉恩情,将他彻底掷入青灯古卷前的一生孤寂——虽然他早已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先帝乃过去佛,皇上是现在佛,过去佛问不得现在佛,戒子领旨谢恩。”
秋风吹开林又汲眉间的阴郁,将得逞的笑容浮上面庞。大臣是否诬告,江永有无异志,党派势力几何,这一切都重要吗?他乐得看台下的大臣勾心斗角,争个你死我活!林又汲真正在意的,不过是身下龙床的安稳。林书桐身死魂灭当然好,但若事与愿违,也不必赶尽杀绝——永绝其继位可能便是!位登九五,享吾现世之乐,自择储君,保吾后世之名——窜身不耻、屈膝无惭如赵构者,晏驾后不还是被养子尊奉为大宋高宗吗?一念及此,弘光皇帝声音爽朗,“众人知了,了空大师奉先帝圣意投身空门,六根清净,普度众生,岂是造逆之人?今后再有人诬诋大师,折群生之福寿,损国朝之功德,朕一定严惩不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