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0)
“江永剿除匪寇,平定西南,乃我朝第一功臣。朕推心委之,不容旁人置喙。再有人信口雌黄,朕必砍了他的脑袋!”他将目光从江永移到向鸥身上,“今向鸥进谗言欲离间我君臣,用心险恶,殊为可恨!着锦衣卫将其即刻推出午门斩首,以正朝廷纲纪!”
明言亲近,实则防备,斩杀向鸥,无非是要以人命置他于孤立无援。江永心头一跳,还不等方寸大乱的向鸥如何涕泗横流、磕头如捣,便抢先为他开口求情,“启禀皇上,科道乃朝廷耳目之官,非刚直之气不能遇事匡正、有所裨益,或偶有触犯之语,原其本心,实亦无他。恳请皇上哀悯狂愚,曲赐含容,以倡直谏敢言之风,示容人从善之量。则治道之兴,可计日以待矣(注17)。”
“那便将他谪降外任,令其省改图报吧,”林又汲几乎坐不住了,“退朝!”
皇上乘舆离开了奉天门,从此再未驾临常朝。众臣依次退出左右掖门,将荒诞与不安从皇城京畿传至海角边陲。江永被前来寒暄的同僚包裹在队伍中间,豆大的汗珠与隐晦的话语一道落进千步廊的砖缝间。
指鹿为马(五)
诏狱的石板被血污染得腥腻,昏黄的烛光滑过去,在墙上映出被铁栅不停分割的江永的身影——那道身影正在未来及换下的官袍里发着抖。阴风磨削着他的神志,浸他于旧日无可解脱的噩梦。夹杂着血腥、霉烂、腐臭的熟悉的气味如一柄重锤,把江永的每一条肋骨、每一处关节都敲打得剧痛无比。“总督,到了。”引路的锦衣卫踢开脚边的死老鼠,恭敬退至一旁。
牢门上的锁链已被提前打开,僵蛇一般扔在乌黑的草垫里。烛光被那张蛇皮渡凉,落在江永的脸上已是白霜。“弘基!”江永踉跄着扑向角隅,在那团血淋淋的物什旁边跪下。他像是被折断了四肢、封闭了四识,说不出一话,动不得一步,只用含泪的双目看江泰端来水盆擦去那人脸上黏厚的血污,也擦去他最后一丝认错的幻想。江永将目光寸寸扫过挚友的躯体,看昔日温润而正直的兄弟在诏狱曾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徐承业的双腿全被打烂了,腐肉剥落后露出森森白骨,狰狞的鞭痕自腿股蜿蜒至肩胛,渗出的血水黏紧了碎衣与单薄的皮囊。指骨是碎的,手臂被扭断,挂在脖颈上的头颅灰白,残破,几无生机。若非偶有空气的进出带起胸腔浅弱的起伏,江永根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许是意识到有人来了,握在江永手心的指尖轻轻抽搐了一下。“弘基,我是江永!”江永俯在承业耳畔,大声唤他,“弘基,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清白的——我们都是清白的,我这就带你出去!”
过了许久,徐承业明白了那句“我们都是清白的”的分量——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努力撑开眼缝,破碎的光散射进来,只照得一片漆黑。他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开空无一物的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能如愿,只是又如释重负地阖上双眼,任由殷红的泪水滑过只剩下一半的左耳,落进江永潮湿的发间。
“弘基,弘基!”
天子脚下官员出行不许使用仪仗,街上熙来攘往,纵有高官乘轿、将士驰马,轿和马都只能顺人潮之势而动。然而徐承业命若悬丝,哪里能等到顺风随浪之时?于是汹涌的人潮被青幔官轿横开一条通路,江泰在轿前疾奔喝道,“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有老人从井边打水方归,一时来不及避让,被轿杠撞翻了水桶。江泰登时停了脚步,正急得不知要如何道歉,却见老人大手一挥,“没撞到人,老儿再去打水便是!”他指挥起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你们都往边上退几步,让江总督的轿子先走!”
江泰躬身道谢,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水,又飞快向前跑去。
华安去往灵谷寺安排借住事宜,上山时大局方定,江永既免牢狱之灾,太子又得全身之赐,谁知下山时却变了样子,仿如玉轮稳驾之际忽遇蟆精蚀月,即使过后光魄复吐,仍起人间一场混乱。华安幼读诗书,骨子里自带文人大夫的矜持与孤傲。他做不到与江泰一般公然吆喝,只是默默陪在轿边,看掀起布帘的秋风将阳光扔进去,伴着江永的哭喊在厢壁间碰撞。“弘基,你不要睡!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徐承业躺在江永怀中,灰败的脸迎着轿窗。他的身上铺着阳光,指尖乃至整个手掌都被照得近乎于透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那里抽出、烧掉,只留下尚未消散的纸壳。坐在阴影中的江永被自己荒诞的想法灼到,忙将承业又抱紧了些,“弘基,你看见太阳了吗?我把轿帘拉起来,抱你在太阳底下暖暖身子,你会不会感觉好一些?你……你不要睡,你理理我,弘基,弘基!”
华安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江永,如同溶纳了太多泥沙的大河终于决堤,将沉积在最底层的前尘往事也翻泄下来,“弘基!你还记得当初我们进京为父诉冤,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你说世道多艰,吾辈当继承先父遗志,护我大宣黎民,擎我华夏长天……如今功业未半,弘基岂可中道撒手!”轿夫们的腰被哭声压得更弯,脚下猛一趔趄,险些将青幔官轿滑下肩头。“请小心一些!”华安急道。那些轿夫在太阳底下狂奔数里,个个面红耳赤,听出华安语中抱怨,气喘得更加厉害,“你们催得太很,再这么跑下去,没多久估计还得摔!”
“你——”华安被气得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忽而从路口驰来一队人马,四名缇骑翻身而下,不等轿夫落轿便扛过轿杠,一刻不停地向灵谷寺跑去。“皇后娘娘听闻徐知府事,心甚悯之,特派我等前来随扈。”又一名锦衣卫跟在轿旁向华安道明原委。华安一面留心于轿内动静。一面向他们拱手道谢,又是一笔人情债,他默默地想,以眼下的情势,恒之想拒绝已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