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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1)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何况还有八旬老母待尔赡养送终,贤妻幼女盼尔归去团栾,徐氏满门忠烈,弘基无伯叔兄弟可托,竟要将她们一并抛闪不成!人非草木,为兄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江永的哽咽声挤出人潮,陡然转至山道中。泛黄的林叶覆压两旁,偶被秋风穿翻,惊起几声鸦啼,“啊——啊——”江泰听得心惊,见不远处山门矗立,忙招呼锦衣卫加快脚步。迎候在那里的小僧被他们的汹汹来势吓了一跳,听华安说明前因后果才面色放缓。“阿弥陀佛,”小僧双掌合十,“请施主们随我来。”

“恒之兄,我们到灵谷寺了,”华安又走回轿边,“禅房距此不远,不若由缇骑背徐知府随我们步行入内,这般既省气力,又省路程,徐知府也好及时得到救治——恒之兄意下如何?”

“恒之兄?恒之兄!”

阳光映下一枚圆圆的光点,一路曾随青幔起伏而上下跳动,如今彻底落在轿顶。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厢内传来激烈而又无助的嚎啕。

得知徐承业的死讯,陈珪彻夜辗转反侧,次日清晨便推开一切公务,领一小厮自杭州出发,先由运河北上至仪真,再沿长江抵达南京龙江关。一连颠簸两昼两夜,刚入京城的陈珪也不敢稍有耽搁,打听到承业停灵所在后直向钱文斌的府上赶去——钱文斌向来与时俯仰,拿出府宅为徐承业治丧的背后藏了太多心思:对东林遗孤的悯恤有之,对薛冯之流的不满有之,朝会之后门户易势,变通向背之意亦有之。陈珪不及细想,只随同僚行过扇扇洞开的用白纸糊住的大门,未至停灵之室,先见华安向他们迎面走来,“陈公留步!陈公留步!”

陈珪与程言的脚步皆不由一滞。“总督正在房后抱厦接待宾客,不能亲来迎接,还请程督师多多海涵。”“无妨无妨,本官自去寻恒之便是。” 华安目送程言离去,又转身向陈珪拜道,“陈公请回吧,江总督不愿见您,也不愿让您吊祭徐知府。”

众人的目光集聚在他的身上,陈珪只觉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为何?”

华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默然引陈珪走出仪门,寻一无人察觉的角隅小声问道,“陈公,您可知晓徐知府家中之事?”

陈珪茫然摇头。

“江总督今日心低意沮,行事略有过激,还请陈巡抚宽恕则个,”华安长叹道,“总督派人至桐城报丧,方知徐府已遭灭顶之灾。自徐知府下狱,本就年老体衰的徐母病情加重,不久溘然长逝,身怀六甲的夫人上养下育劳损过甚,月前受惊早产,骊珠与骊龙并没——府上连遇丧乱,恶仆趁虚欺主,且不说阖府财物尽失,若非有善心的家丁将徐知府唯一的幼女养在乡下并送来南京,徐定一公一脉便要就此呜咽断流了!”

华安的话如有千钧之力,上掣天,下旋地,抛陈珪于一片剧烈的眩晕中。他张目而不能视,开口而不能言,只是呆立当场,过后许久,方觉自己的双足仍站在实地上。

“恒之,仁瑀不远千里来此,确是诚心……”

“去他的诚心!”已在癫狂边缘的江永无视门外忽停一瞬继而暴起的喧嚣,只朝程言嘶吼道,“徐府家破人亡,谁知他是袖手旁观还是落井下石?如今人死灯灭,来此吊祭又怀何得心思?咳、咳、咳……”

江永手撑长桌剧烈咳嗽,起伏的胸腔喷出满口鲜血,“恒之节哀!”程言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四海鼎沸,内外交煎,恒之荷一国之重,务要保重身体啊!”

待江永将气息喘匀,积压在心头的愤恨已没有了发泄的欲望。屏风旁传来嚎啕之声,他忙走过去,从林书桐怀中抱过徐承业的孤女,坐回禅椅细细哄着,“对不起,是伯伯乱发脾气,吓着我们蕙儿了……”小姑娘在他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江永为蕙儿擦去脸颊上的热泪,看那副肖似承业的眉眼伴着啜泣一下一下地抽动,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

“近世群臣分曹为党,置家国危机于不顾,竟转相是非以至构害。东汉党锢之祸而起黄巾,晚唐牛李之争而浊黄河,如今门户私斗酷烈如此,令人如何不忧惧焚身!”程言长叹道,“然而沉疴之躯不可骤用猛药,需当先调和其脏腑,滋补其虚体,方能尽去病根,否则欲求安保,诚为难矣。恒之身当魁首,还需相忍为国才是啊。”

程言督师江北,外当萨人兵锋,内有军阀私斗,为练一兵、筑一城,常常不得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江永听出他话中隐含的谴责之意,心想境况不同,不欲与之争辩,又顾忌隔墙之耳,索性将话题岔开,“可叹你我麾下数十万兵马,竟保不住一个徐弘基!等来日命归重泉,要如何面对壮烈殉国的徐定一公及东林先辈!”

蕙儿听他们谈及爹爹和祖父的名字,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蕙儿……”

“蕙儿我会带回四川,若今后江永仍在西南,便安置府中亲自养育,若朝中有变,也会托付可靠之人悉心照料,总之再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程言连连颔首,随即又小声问道,“那殿下……”

“圆智大师亦会随我们入川,”江永横过一眼,“至于督师所言‘殿下’者,江永实不知晓。”

程言神色一黯,心道他还是不肯与自己倾心相交,“是程言失言了。”

“胡帅本要亲来悼唁,被锦衣卫在中途拦下遣返,只许幕僚入京代其行吊,此事程公可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