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2)
魏阉祸后,东林君子风流云散,胡元秉因感念兵部右侍郎于勉提携而自称东林,与徐定一公却交情泛泛。更何况如今楚镇内部四分五裂,将帅之间争夺不休,元秉坐镇尚能压服各方,一旦动身赴京,武昌局势恐不堪设想,“他来做什么?”
哭累了的蕙儿歪在江永怀中进入爹爹娘亲祖母都在的梦乡,彻底冷静下来的江永深望程言一眼,又将忧切的目光移向林书桐,“他来做董卓。”
“老爷,程督师下午同江总督私谈良久,现已赶回江北。其后禁中也遣人前去吊唁,至今未从钱府离开。”
“区区一个徐弘基,竟惊动江永和程言两名大员,就连宫里也有所表示,”薛青玄背手望向窗外,“这些人办事真是不力,怎么就不给他留一口气呢?”
坐在他身后的陈珪以手扶额,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说事不做尽有余路,情不散尽有余韵(注18),大家同朝为官,姐夫何苦相逼至此?恒之与弘基乃患难之交,三十年情投意合亲于胶漆,一朝阴阳相隔,他岂会善罢甘休!姐夫秉钧执要,固能稳坐钓鱼台,但湛哥儿尚在湖广,您让他如何自处?”
“仁瑀以为江恒之会与老夫彻底割席?不,他可不会意气用事,”薛青玄摇摇头,脑海中忽而浮起江永少时手刃杀父凶手的往事,被他迅速强行按下,“江永很快便会想清楚,既然同涉一案,为何林书桐活着,徐承业却死了。”
沉浸在愧疚与沮丧之中的陈珪没有看穿本质的心力,但仅凭薛青玄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已感受到深渊底部那吸收一切、陨灭一切的可怕力量。陈珪倒吸一口凉气,惴惴道,“皇后娘娘竟有如此手腕?”
薛青玄听他出言谨慎,以为终于孺子可教,没想到还是一截朽木,“仁瑀,你又错了——皇后及东厂确为江永诸般槃筹:秘密保护太子也好,寻访王之明祖母也好,暗中与江永保持联络也好,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壮的死是不是意外,老夫对此也有所保留,”薛青玄没有给陈珪申辩的机会,继续说道,“只可惜有人自以为海阔天空任所之,却忘了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譬如一场剧目,红氍毹上钗光鬓影,在旁人看来,那些优伶确是光彩照人、风华绝代。然豪管哀弦诉何人之请,华衮粉墨由何人而定?度曲填词者隐于幕后,却是全剧关目所在。此人一曲起一楼,一笔杀一人,众人清歌痛饮而已,岂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然而海水将枯,鱼虾偏相争竞,苍穹几倾,鸢鹊尤夺巢穴。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焉知不是朋家作仇、胁权相灭之故?”
“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注19)”如薛青玄,闻听此言也不由心虚。他硬着头皮反驳道,“宦海无常,不争何获?尔等皆道老夫标同伐异,难道江永就未党引僚朋?其于浙东组建团练、任用乡党,于湖广奏劾旧吏、招揽人才,于川蜀斥逐官绅、专揽军政,纵无篡逆之心,已有割据之实——此岂是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能够做到的?”
陈珪嗫嚅着,“然而恒之劾人向以实情,从未讪谤陷害、伤人性命……”
林又汲欲削江永之势,故杀徐承业以为敲打。薛青玄欲夺浙东之权,便心甘情愿做了帝王之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注20)’,为官至此境地,退步便是深渊,何人不以他人为洪水猛兽,何人不预备以粉身碎骨?”薛青玄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坤宁宫违逆祖训而干预朝政,内阁扣留奏疏以频日施压。江永得皇后恩惠良多,闻此必当相助。老夫便以此事要挟,换他作罢徐承业之事。”
一名小厮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口,蔡知秋悄然出屋,附耳听了两句,又径直走到薛青玄的面前,“老爷,宫里的人刚刚离开钱府。”
“看来坤宁宫那边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薛青玄点点头,“知秋,你即刻代老夫与仁瑀前往钱府吊唁,奠仪、赙金全部送双份,不容他江永不收。”
“姐夫,您这是在逼恒之就范!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
“老夫就是要如此,”薛青玄看向声泪俱下的陈珪,脸上并无半分动容,“白雪虽白,因时兴灭。素因遇立,污随染成。节岂其名,洁岂其贞?(注21)”
酒是最名贵的酒,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注22),千金一斗,十里飘香——十里之内竟无人闻香下马,皆因胡帅驱逐之故也。菜是最珍美的菜,八珍玉食,绮席兰肴,笋蒲菜犓牛之腴,山肤冒肥狗之和——民间版籍荡然,筵中犹有秋黄之苏,白露之茹,道旁饿殍山积,案上仍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注23),皆因胡帅搜刮之故也。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十里!”
“再探,再报。”
“是!”
夜色侵吞薄暮,华灯渐次亮起。在软红光中浮荡的曼妙纤体如同幻药,将胡元秉抛掷于一片缥缈迷眩的烟霞之中。人生须臾,何苦终日汲营?他突然这样想。然而身上遍布的褶皱终于在沉重的现实里下垂,将他拉回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后事的烦扰之中:薛冯相争于朝,念元秉经营武昌多年,不动根深之树,三镇互斗于外,惧胡帅麾下百万雄兵,无过一步雷池。然而恫疑虚喝或可收一时之效,他自知盛大军威下的千疮百孔:楚镇地处宣、顺、景三朝交界,藩屏湖广,控扼江汉,自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萨人入关、李翊建国,楚兵从未取得一场实质上的大胜——世人常称朝中的那些主和派对内掠袖擦掌如豺狼,对外低眉顺目如犬羊,他们这些领兵之人又何尝不是?然而便是这徒有虚名、朝不保夕之帅位,却还有多少双眼睛如盏盏鬼火般凝视之、渴求之、谋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