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73)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三里!”

胡元秉推开怀中柔若无骨的佳人,一口饮尽金莲杯中酒,随手扔到她盈盈不足握的脚边,“立刻集结军队,随本帅出门迎接江总督!”

他也和他的军队一样,外表看似依旧强大,其实内里已经空了。槁木三年,难为邦旗。若无周全打算,那些鹰视狼顾的手下如何会在他身后推举他的长子、如今的副元帅胡靖接掌武昌?胡元秉赴京不得,又听幕僚的建议来此拦截江永,便是要借其力以遂己事:若日后江永能向朝廷保举胡靖为楚帅并以川军襄助,元秉自当实心用事、矢志效忠,若他推诿不肯,那就令赴黄泉,扣下“伪前太子”以为建国之基——既不能永保子孙,索性便效法宇文泰,裂江南之土以专西南之权。来日纵使不得善终,新帝在上,亲兵在侧,胡家仍有一搏之力。这真是下下之策,胡元秉在心中暗道,然而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如不能攀崖陟磴更进一步,难道要尽弃前功、自堕深渊不成?

“元帅,大事不好!江总督不在车队中!”

“了空大师呢?”

“也不在!”

胡元秉一脚踹开面前的传讯兵,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他很快便来到一直侦查的车队前,认出了一品封疆的仪仗、特遣护卫的禁军与供事江府的管家。他打马环绕一周,见每一间车厢皆空空如也。萧瑟的秋风穿过敞开的布帘,扑向他花白的鬓边。

江永赶回保宁时,天边正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此前他猜到胡元秉会在驿道截他,便设金蝉之壳以惑其耳目。他带着林书桐、华安等人翻山岭、行蹊道、赶夜路,直到在湖广与四川的交界处见到前来接应的江流,一路的艰险才终告结束。江永将林书桐和蕙儿全部托付弟弟,告诫他处事贵在周详、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则牵念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刻未歇便朝府上驰马而去。

江永蹑手蹑脚地推开卧房的门,看见桌上安安静静地燃着一盏烛灯。他在永夜暗海中浸泡了太久,忽见暖光明烛,双眸一时不适,竟让泪水夺眶而出。少年时光如霭霭暮云,骤然化雨,落进崖间便再无影踪。这些日子他被深重的悲痛与啮心的苦闷裹挟着,仿佛一直在下坠。“易安,我只有你了,”他喃喃道,妻子是他手心唯一的绳索,连接着他的少年与如今,缠缚着让他不至于破碎,“好在我没有食言,我留着性命回来陪你了……”

床幔传来簌簌轻响,“恒之,是你回来了吗?”

只此短短一句,江永已听出妻子话中强忍的不适,“易安,是我!都是我不好,竟把你吵醒了!”他快步到床边掀开帐幔,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向妻子,大惊失色道,“易安,你怎么——是不是孩子要出生了?”

沈蔚蜷缩在湿透的衣衫里,脖颈紧绷,脸色苍白。努力压抑的痛吟与鲜血从被咬破的唇边溢出,与如注的冷汗一道滑入枕间。她攥住江永的手,不等阵痛又一遍碾完颤抖的身体,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是……刚刚开始泛疼,还……没到时候呢。”

江永捡回几片理智,急道,“我现在就让人去请稳婆!”

“大家都在……休息,不要吵醒他们……等天亮再去请……”

“天已经亮了,你何苦忍到现在!”江永见妻子额上的汗水怎么都擦不完,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情急之下的他忘记了如何迈步,只扯着嗓子朝房外喊道,“江泰!江泰!”

江泰与江永在川湖交界会面后一道归府,此时还没走远,听江永呼唤,赶紧跑了过来,“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要生了,你立刻同华夫人将稳婆请过来,要快!”

“是!”

匆忙远去的脚步带起后院的喧嚣,于沈蔚而言宛如相隔重山。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只觉有百锯解其骨节,刀剑剜其五藏,一时重负压身动弹不得,唯有下意识唤道,“恒之!”

“我在,我在!”江永连忙坐到床头,让妻子靠在自己怀里,“再忍一下,稳婆马上就来了!”

“嗯……你……不要走!”

“我不走!易安,我绝对不走!”江永心疼到无以复加,刚刚干涸的眼眶再一次蓄满泪水。他一遍遍呼唤妻子的名字,一遍遍攥紧妻子的双手,一遍遍吻向妻子的额间,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帮不到。

乌啼屧廊(一)

沈蔚生下女儿后不久便发起高烧,木炭一般被点燃,无所顾忌地向外倾泻热量。凉巾覆于额上,难唤神之清醒,温水喂入口中,不减唇之焦干。她的面色在淋漓的汗水下变得灰白,偶有一丝风来,即如炭屑般簌簌打起寒颤。江永将沈蔚紧紧揽在怀中,无助地看着苦药一碗碗灌进妻子口中,锋针一根根刺入妻子指尖。他的心脏随着那声声喘促的呼吸慌张地跳动着,大脑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哗啦——”

“哇——”

摔碎的瓷碗惊哭了刚刚出生的小女儿,也把江永从汗漫的忧惧中唤醒。“怎么毛手毛脚的……”他瞪眼看向惴惴不安的始作俑者,话一出口便察觉自己失态。他忍住心头燥意,努力放缓了语气道,“去看看炉上还有没有剩余的汤药,重新给娘亲端一碗过来!”

颢儿将烫红的手指藏在身后,红着眼睛向外跑去。

江永觉得自己仿佛被推下了绝壁,房中的哭声、低语声、脚步声,都像是急速下坠时萦绕耳畔的风啸与鸟鸣。直到郎中说那些猛火急煎的汤药总算起了作用,如今妻子大汗收敛、四肢回温,基本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才感觉有绳索自山巅垂下,堪堪助他悬停于半空。他心下稍松,挪动疲软的四肢向上攀登,然而随后沈蔚的三次复烧、两回吐药又几乎将他的努力化为泡影。江永自幼受修齐治平之业,秉敬远鬼神之心,可那天他竟也在道末途穷处双手合十,祈求诸天神佛允他身代妻子之苦。好在上天终于垂怜,当沈蔚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正与床边的江永四目相对。